林微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记忆在“融化”,是在图书馆闭馆后的第七个黄昏。她蹲在书架最底层,指尖抚过一本泛黄的《海错图》,扉页上用蓝黑钢笔写着“赠阿微,见字如面”,字迹清隽,像初春刚抽芽的柳丝。可她想不起来,这是谁送的。
窗外的雨下得黏腻,把玻璃蒙成一片模糊的水雾。保安大叔在走廊尽头喊她:“林老师,该锁门啦!”林微应了一声,把书放回原位时,指腹蹭过书脊上的烫金纹路,突然想起十分钟前,她刚把这本书从借阅台拿回来,还跟同事打趣说“这书的作者肯定很喜欢海鲜”。
她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很白,指节分明,虎口处有一道浅淡的疤痕——是小时候爬树摔下来,被树枝划的。这个记忆很清晰,像刻在石头上。可十分钟前的事,却像被雨水泡过的纸,轻轻一捻就碎了。
沈屿来图书馆找她时,林微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屏幕上是她刚写的借阅记录,“2023年9月17日,《海错图》,借阅人:林微”。她盯着“林微”两个字看了三分钟,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名字。
“又忘了?”沈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他把一杯热拿铁放在她手边,杯壁上贴着一张便签,上面写着:“今天降温,穿了灰色外套,别忘带伞。沈屿。”
林微拿起便签,指尖摩挲着纸条边缘。这是她第几次收到沈屿的便签了?她不知道。她的办公抽屉里塞满了这样的纸条,有的写着“早餐在微波炉里,热两分钟”,有的写着“周三下午有例会,别迟到”,最旧的一张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晕开了一点,写着“阿微,别怕,我在”。
“你是谁?”她抬头问沈屿,语气很平静,没有惊讶,也没有防备。她已经习惯了这种“陌生”——每天醒来,身边的一切都可能变成新的,包括眼前这个穿着卡其色风衣、眉眼温和的男人。
沈屿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两颗浅浅的虎牙:“我是沈屿,你的……朋友。”他顿了顿,没有说“恋人”。医生说,林微的记忆会像潮汐一样,慢慢退去,先忘记最近的事,再忘记更早的。他怕说“恋人”会让她困惑,更怕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而他答不上来——那些细节,他怕自己说多了,会变成她记忆里的“赝品”。
林微“哦”了一声,拿起拿铁喝了一口。热流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暖空荡荡的胃。她看着沈屿,觉得他很熟悉,像旧照片里的人,明明就在眼前,却摸不到过去的痕迹。
“你经常来这里吗?”她问。
“嗯,”沈屿点点头,目光落在她手边的《海错图》上,“你喜欢这本书?”
“不知道,”林微摇摇头,“刚才看到它,觉得很亲切,就借了。”
沈屿的眼神暗了暗,没说话。那本书是他送的,在他们认识三周年的那天。那天他们去海边,林微蹲在沙滩上捡贝壳,说要把海里的东西都画下来,像《海错图》里那样。他回去后就找了这本绝版的影印本,在扉页写下那句话。可现在,她连送书的人都忘了。
闭馆后,沈屿送林微回家。她住的小区很旧,楼道里的声控灯时好时坏。走到三楼,灯突然灭了,林微下意识地抓住了沈屿的胳膊。他的袖子很暖,布料是棉质的,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别怕,”沈屿放慢脚步,声音放轻,“我在这里。”
林微“嗯”了一声,没松手。黑暗里,她能听到他的心跳,很稳,像海边的潮汐,一下一下,撞在她的耳膜上。她突然觉得,就算忘了他是谁,这样被他牵着走,好像也没那么怕。
打开家门,林微换鞋时,看到鞋柜上放着一个玻璃罐,里面装满了彩色的便签。她弯腰拿起一个,上面写着:“沈屿喜欢喝不加糖的美式,讨厌吃香菜。”字迹是她的。
“这是……”她回头问沈屿。
“你写的,”沈屿靠在门框上,看着她,“你说怕忘了重要的事,就把它们都记下来。”
林微捏着便签,心里有点空。她不知道这些“重要的事”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像她不知道沈屿为什么会一直陪在她身边。她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在灯光下很亮,像藏着星星,可她看不懂那里面的情绪。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问。
沈屿沉默了几秒,然后走过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因为你值得。”
那天晚上,林微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片海,她站在沙滩上,身边有个模糊的身影。那个人牵着她的手,说:“阿微,等潮汐退了,我们就去捡贝壳。”海浪拍打着礁石,声音很响,她想看清那个人的脸,可怎么也看不清。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
林微的记忆衰减得越来越快。她开始忘记图书馆的同事,忘记回家的路,甚至忘记自己的电话号码。沈屿把她的身份证、钥匙和手机都放在一个透明的袋子里,挂在她的包上,袋子上贴了一张便签:“林微,联系沈屿:138xxxx5678”。
有一天,同事李姐问她:“林老师,你跟沈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他天天来接你,对你那么好,不像普通朋友啊。”
林微愣住了,她转头看向窗外,沈屿正在楼下等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手里拿着一杯热饮。阳光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她想了很久,才说:“我不知道,但是看到他,我觉得很安心。”
那天晚上,沈屿带她去了一家海鲜餐厅。林微看着菜单上的虾,突然说:“我以前很喜欢吃虾,尤其是白灼的。”
沈屿的眼睛亮了一下:“对,你说白灼的最鲜,能尝到大海的味道。”
林微笑了笑,没说话。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就像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沈屿的笑容,心里会有点酸。
吃完饭,沈屿带她回了自己家。那是一个小公寓,装修很简单,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海边的日落。林微走到画前,指着画说:“这里我好像去过。”
“嗯,”沈屿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我们以前经常去那里看日落。你说,日落是大海送给天空的礼物。”
林微的身体僵了一下,她能感受到沈屿的体温,还有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她想回头,却被他抱得更紧。“沈屿,”她轻声说,“我是不是忘了很重要的事?”
沈屿的身体颤了一下,然后松开她,转身去厨房倒水。“没有,”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你只是有点累了。”
林微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清楚,他在骗她。她走到客厅的书架前,上面摆着很多照片。有风景照,有食物照,还有一张两人的合影——照片上的她笑得很开心,依偎在沈屿怀里,沈屿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温柔。可她对这张照片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张照片,”她拿起照片,问沈屿,“什么时候拍的?”
沈屿走过来,接过照片,轻轻摩挲着照片的边缘:“去年夏天,在青岛。你说想看看真正的大海,我就带你去了。那天你穿了一条白色的裙子,在沙滩上跑了很久,说要追着浪花跑。”
林微看着照片里的自己,觉得很陌生。那个笑得那么灿烂的女孩,真的是她吗?她为什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为什么会忘记?”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
沈屿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没关系,忘了也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创造新的记忆。”
可林微知道,新的记忆也会被忘记。就像沙滩上的脚印,不管踩得多深,都会被潮汐抚平。
从那天起,沈屿每天都会带她去一个地方,拍一张照片,然后把照片贴在她家的墙上。他说:“这样就算你忘了,看到照片,也能想起一点。”
墙上的照片越来越多,有他们在公园喂鸽子的,有在电影院看电影的,还有在超市一起买菜的。林微每天早上醒来,都会站在墙前看很久,努力想回忆起照片里的场景,可每次都失败。
有一天,她发现墙上少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她和沈屿在海边的合影,就是沈屿家里挂的那幅画的场景。她问沈屿:“那张照片呢?”
沈屿正在给她削苹果,听到她的话,手顿了一下,苹果皮断了。“没什么,”他说,“有点旧了,我收起来了。”
林微没有追问,可她知道,沈屿在撒谎。那天晚上,她在沈屿的书房里找到了那个相框,里面的照片被抽走了,只剩下一个空相框。她打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盒子,盒子里装满了她的照片——有她小时候的,有她上大学的,还有很多她和沈屿的合影。
最下面是一本日记,封面是蓝色的,上面写着“林微的日记”。她打开日记,里面的字迹很熟悉,是她的。
“2020年5月20日,今天沈屿向我表白了。他说,阿微,我想和你一起看很多次日落,一起吃很多次虾,一起慢慢变老。我答应了。他抱着我,说会永远爱我。”
“2021年3月12日,今天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可能得了记忆衰减症。沈屿很担心,我却觉得没什么。只要有他在,就算忘了全世界,我也不怕。”
“2022年7月8日,我的记忆越来越差了。今天居然忘记了沈屿的名字,他很伤心,却还是笑着对我说,没关系,我会一直提醒你。沈屿,对不起,我好像要辜负你了。”
“2023年1月1日,新年第一天。沈屿带我去看日落,他说,阿微,不管你忘了什么,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我哭了,我怕有一天,我连他都忘了。”
林微看着日记,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纸上,晕开了字迹。原来,她和沈屿有过这么多美好的时光。原来,沈屿一直都在默默守护着她。原来,她不是一个人。
林微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她开始忘记自己是谁,忘记怎么说话,忘记怎么吃饭。沈屿辞了工作,全心全意照顾她。他每天给她读日记,给她讲他们过去的故事,给她唱她以前喜欢听的歌。
有一天,林微突然开口说话了。她看着沈屿,说:“沈屿,我想吃虾。”
沈屿愣了一下,然后激动得哭了。他立刻去菜市场买了最新鲜的虾,回家白灼。他把虾剥好,喂给林微吃。林微吃着虾,笑着说:“真鲜,像大海的味道。”
沈屿看着她的笑容,心里又酸又甜。他知道,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记得他了。医生说,她的记忆很快就会彻底消失,变成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
那天下午,沈屿带她去了海边。那是他们以前经常去的地方,海边的日落还是那么美。林微坐在沙滩上,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说:“沈屿,你看,日落是大海送给天空的礼物。”
沈屿握住她的手,点点头:“嗯,你以前也这么说。”
林微转头看着他,眼神很清澈,像个孩子。“沈屿,”她轻声说,“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我想起你向我表白的那天,想起我们去青岛看海的那天,想起你给我写的便签。”
沈屿的眼泪掉了下来:“阿微,你记得就好。”
“可是,”林微的眼神暗了下去,“我好像又要忘了。”
沈屿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没关系,忘了也没关系。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给你讲我们的故事,直到你重新记起来。”
林微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像海边的潮汐。“沈屿,”她轻声说,“如果我忘了你,你一定要记得我。记得有一个叫林微的女孩,很喜欢吃白灼虾,很喜欢看日落,很爱你。”
沈屿哽咽着说:“我会的,我会一直记得你。”
夕阳彻底沉下去了,天空变成了深蓝色。林微的眼睛慢慢闭上,靠在沈屿的怀里,呼吸变得很轻。沈屿抱着她,坐在沙滩上,直到天亮。
后来,林微住进了医院。她再也没有醒过来,一直沉睡着,像个安静的孩子。沈屿每天都会去看她,给她读日记,给她讲他们的故事,给她唱她喜欢的歌。
他把他们的照片都贴在了病房的墙上,把那个装满便签的玻璃罐放在她的床头。他说:“阿微,我会等你醒过来。等你醒过来,我们再去看日落,再去吃白灼虾,再去创造新的记忆。”
可林微再也没有醒过来。三个月后,她在睡梦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沈屿把她葬在了海边,墓碑上刻着:“林微之墓,爱她的沈屿立。”他在墓碑前放了一束白玫瑰,还有一本《海错图》,扉页上的字迹依然清隽:“赠阿微,见字如面。”
后来,沈屿还是每天都会去海边。他会坐在沙滩上,看着日落,像以前那样。他会给林微讲他们的故事,讲她喜欢吃的白灼虾,讲她写的日记,讲那些彩色的便签。
他知道,林微没有离开。她变成了海边的潮汐,每天都会来看他。她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每天都会看着他。她变成了他记忆里的光,永远都不会熄灭。
有一天,一个小女孩跑到沈屿身边,问他:“叔叔,你在看什么?”
沈屿笑着说:“我在看日落。日落是大海送给天空的礼物。”
小女孩说:“那大海有没有送给叔叔礼物呀?”
沈屿看着远方的大海,轻声说:“有啊。大海送给了我一个很重要的人,她叫林微。”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跑开了。沈屿坐在沙滩上,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心里很平静。他知道,不管过多久,他都会记得林微,记得他们的故事,记得那些美好的时光。
因为爱,从来不会被遗忘。就像海边的潮汐,不管涨了又退,退了又涨,永远都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