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在“芸香斋”的窗台上摆了盆薄荷,七月的阳光斜斜切进来,落在她指间的竹镊子上,镊子夹着半张脆化的古籍残页,像夹着片易碎的月光。工作室里总飘着墨香与浆糊的淡味,墙角的老座钟走得极慢,滴答声里裹着老城区特有的安静——隔壁“时光匠”的门帘偶尔会被风掀起,能看见男人低头修钟表的侧影,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落在齿轮上的蝶翅。
苏晚第一次和陆时衍说话,是某个暴雨天。她放在窗台的古籍修复台灯突然短路,钨丝烧断时溅起的火星惊得薄荷叶颤了颤。正急着赶工修复一本清代的《漱玉词》,她抱着台灯站在“时光匠”门口,雨珠顺着发梢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圈水渍。
门帘被掀开时带了股机油与檀香混合的味道,陆时衍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手还沾着点银灰色的金属粉末:“修东西?”他声音有点哑,像被齿轮磨过,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台灯上,“这老物件有年头了,线圈估计氧化了。”
苏晚点头,把台灯递过去。他接的时候指尖碰到她的,有点凉,像刚摸过冰过的钟表零件。工作室里摆着满架的钟表,有的壳子斑驳,有的指针停在某个时刻,最里面的玻璃柜里摆着块银质怀表,链扣断了,表盖没合,能看见里面卡住的齿轮。
“你修古籍的?”陆时衍蹲在工作台前,拆台灯的动作很轻,指尖捏着小螺丝刀,比苏晚夹残页的镊子还稳。
“嗯,芸香斋。”苏晚盯着他鬓角的碎发,那处沾了点金属末,像落了星子,“你修这个很久了?”
“祖传的手艺,”他笑了笑,眼角有浅纹,“我爸修,我接着修,修到现在,连时间都快修不明白了。”
台灯修好时雨停了,天边挂着道淡虹。陆时衍把台灯递她,又从抽屉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松香,你修古籍时粘页,用这个比浆糊牢,还不毁纸。”
苏晚接过布包,指尖触到他递来的温度,突然想起父亲走那年,也是这样的雨天,父亲留下的那本没修完的《金石录》,页脚就是用松香粘的,只是后来她再也没找到那样好的松香。
从那以后,两家工作室的门帘就常被掀开。苏晚会给陆时衍带刚煮的绿豆汤,瓷碗放在他的工作台上,旁边是摊开的钟表图纸;陆时衍会在她加班到深夜时,敲她的窗,递来杯热姜茶,杯壁上印着小小的齿轮图案。
她见过他修那块银质怀表。某个深夜,她路过时光匠,看见他坐在台灯下,指尖捏着细如发丝的游丝,试图塞进怀表的齿轮里。灯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
“修不好?”她推开门,风把桌上的图纸吹得动了动。
陆时衍抬头,把怀表轻轻放在绒布上:“我前女友的,”他声音很轻,像怕惊到什么,“她出车祸那天,这块表掉在地上,齿轮卡了,时间就停在三点十四分。”
苏晚没说话,蹲在他旁边,看着那块怀表。表盖内侧刻着个“衍”字,笔画里还留着浅浅的划痕,是被岁月磨过的痕迹。
“我总想着修好它,好像修好它,时间就能倒回去似的。”他笑了笑,指尖划过表盖,“傻吧?”
苏晚摇头,从口袋里摸出片古籍残页,是《金石录》里的,上面印着李清照的字:“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我爸走的时候,留下这本没修完的书,”她指着残页上的墨痕,“这里有个墨点,是他不小心滴的,我总不敢修掉,好像留着它,就能想起他还在的时候。”
那天晚上,两人坐在时光匠的工作室里,没开灯,只借着窗外的月光。陆时衍给她讲他和前女友的故事,讲他们在大学时一起攒钱买这块怀表,讲她总说要等他修出最好的钟表,就嫁给他;苏晚给她讲父亲,讲父亲教她认古籍上的字,讲她十五岁那年,父亲拿着《金石录》说要带她去山东找碑刻,结果第二天就没了踪影,只留下书和一张写着“芸香”的字条。
月光落在他们交叠的手背上,像撒了层碎银。陆时衍的指尖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带着修钟表留下的薄茧,却很暖。
秋天来的时候,老城区来了位老太太,抱着个木盒子找到芸香斋。盒子里是本民国的日记,纸页发黄,边角卷翘,还有块黄铜怀表,表壳上刻着腊梅。
“这是我先生的,”老太太坐在苏晚对面,手里攥着块手帕,“他走了十年了,日记里记的都是我们俩的事,怀表是他当年向我求婚时送的,后来停了,我一直没敢修。”
苏晚看着日记里的字迹,钢笔写的小楷,有的地方洇了墨,是眼泪打湿的痕迹。她想起陆时衍,于是把老太太带到时光匠。
陆时衍接过怀表,拆开时动作很轻,像对待稀世珍宝。老太太坐在旁边,翻着日记给他们念:“民国二十六年,今日见阿芷穿蓝布旗袍,站在槐树下,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像极了去年在苏州见的柳丝。”“民国三十一年,阿芷生了个女儿,我给她取名叫念槐,想让她记得,我和阿芷是在槐树下认识的。”
怀表修好时,指针轻轻转起来,发出细微的滴答声。老太太把耳朵贴在表壳上,眼泪突然掉下来:“像他当年的心跳声,一点都没变。”
那天晚上,陆时衍送苏晚回芸香斋。老城区的路灯昏黄,梧桐叶落在他们脚边,发出沙沙的响。走到芸香斋门口,陆时衍突然拉住她的手:“苏晚,”他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映着路灯的光,“我不想再等了,也不想再修停掉的时间了,我想和你一起走以后的时间,行不行?”
苏晚的心跳突然变快,像被修好了的怀表,指针一下下撞在心上。她点头,指尖扣住他的手,能摸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修了无数钟表留下的痕迹,也是她想握一辈子的温度。
他们开始一起过平常的日子。早上,苏晚煮好粥,陆时衍会把她的古籍修复工具擦干净,放在窗台上;下午,他们会一起坐在芸香斋的窗边,她修古籍,他修钟表,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像裹了层暖纱;晚上,他们会去老城区的巷子里散步,陆时衍会给她买糖炒栗子,剥好壳递到她嘴边,栗子的甜香混着他身上的机油味,成了苏晚最熟悉的味道。
苏晚在整理父亲留下的《金石录》时,发现书脊里夹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父亲的字迹:“芸香,若你见此条,可去济南府趵突泉旁的槐荫书屋,寻一本蓝布封皮的《金石录》,里面有我给你的东西。”
她拿着纸条哭了很久,陆时衍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我们去找,好不好?我陪你去。”
他们订了去济南的火车票。出发那天,苏晚把《金石录》放进背包里,陆时衍把那块银质怀表也带上了:“说不定,这次去,我能把它修好。”
济南的冬天很冷,趵突泉旁的槐荫书屋是家老书店,门口挂着褪色的蓝布帘。老板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听苏晚说起父亲的名字,突然叹了口气:“你是苏先生的女儿?”他从里屋拿出本蓝布封皮的《金石录》,“你父亲二十年前来过这里,把这本书放在我这,说要是有天他的女儿来,就把这本书给她。”
苏晚接过书,手指抚过蓝布封皮,突然摸到里面有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封皮,里面是封信,还有半块玉佩,玉佩的形状是朵芸香花,和她名字里的“芸”字一样。
信是父亲写给她的:“芸香吾女,当你见此信时,父或许已不在人世。当年父因参与文物保护,遭人陷害,不得不离家避祸,怕连累你,故不敢与你联系。父知你喜古籍修复,故将此《金石录》留给你,书内夹着父多年收集的碑刻拓片,望你能完成父未竟的心愿。父此生最大的遗憾,是未能看着你长大,未能陪你看趵突泉的水,未能告诉你,父一直很爱你。”
苏晚抱着信哭了很久,陆时衍站在她旁边,轻轻擦去她的眼泪:“你看,你父亲一直爱着你,他没丢下你。”
那天晚上,他们住在济南的小旅馆里。陆时衍坐在台灯下,拿着那块银质怀表,指尖捏着游丝,慢慢往齿轮里塞。苏晚坐在他旁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觉得,原来幸福就是这样,有爱的人在身边,有未完成的心愿被实现,有温暖的灯光照着彼此。
怀表的指针突然转了起来,发出清脆的滴答声。陆时衍笑了,把怀表递给苏晚:“你听,它走起来了。”
苏晚把耳朵贴在表壳上,滴答声像心跳,一下下,很稳。她抬头看着陆时衍,他的眼睛里有光,像星星落在里面。
他们从济南回来后,陆时衍开始整理工作室里的钟表。他把那些修好的钟表,都送给了老城区的老人,有的老人拿到修好的老座钟,哭着说:“这是我老伴当年陪嫁的东西,停了十年了,没想到还能走起来。”
苏晚则开始整理父亲留下的碑刻拓片,她想把这些拓片整理成册,出版成书,完成父亲的心愿。陆时衍会帮她抄写拓片上的文字,他的字很好看,像刻在石碑上的,端正又有力。
春节前,苏晚的《金石录补遗》初稿完成了。她拿着初稿,和陆时衍坐在芸香斋的窗边,喝着热红酒,看着窗外的雪。陆时衍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枚银质的戒指,戒指上刻着个小小的齿轮,齿轮中间是朵芸香花。
“苏晚,”他单膝跪地,声音有点抖,“我以前总想着修停掉的时间,可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最好的时间不是过去,是和你一起的现在,还有以后。你愿意嫁给我吗?”
苏晚的眼泪掉下来,落在戒指上,映着窗外的雪光。她点头,伸出手,陆时衍把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大小刚好。戒指有点凉,却像有温度似的,慢慢暖了她的指尖。
他们开始筹备婚礼,想在春天办,就在老城区的槐树下,邀请老城区的邻居,还有那些拿到过陆时衍修的钟表的老人。苏晚开始绣婚服的纹样,是芸香花和齿轮,一针一线,都绣着她对未来的期待;陆时衍则在修一块新的怀表,想在婚礼那天送给她,表盖内侧要刻上他们的名字,还有结婚的日期。
可春天还没来,陆时衍就倒下了。
那天,他在修送给苏晚的怀表,指尖突然没了力气,游丝掉在工作台上。他想弯腰去捡,却觉得胸口疼得厉害,像有无数齿轮在碾他的心脏。他想喊苏晚,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窗外的薄荷,那是苏晚放在他工作室的,说能提神。
苏晚找到他时,他躺在工作台上,手里还攥着那块没修好的怀表,指尖沾着银灰色的金属粉末。她扑过去,摸他的手,已经凉了,像他当年摸过的那些旧钟表零件。
医生说,是突发心肌梗塞,他之前有心脏病,却一直没说,怕苏晚担心。苏晚想起,他有时候修钟表会突然停下来,按着胸口,她问他怎么了,他总说没事,只是累了;想起他陪她去济南时,在火车上偷偷吃药,她问他吃的什么,他说只是维生素。
她坐在时光匠的工作室里,抱着那块没修好的怀表,哭了三天三夜。工作室里的钟表还在走,滴答声此起彼伏,像无数个时间在催她,可她的时间,却停在了陆时衍离开的那一刻。
老太太来劝她,手里拿着那本民国日记:“阿晚,你看,我和我先生分开了十年,可我想起他的时候,还是觉得很暖。你和时衍在一起的日子,是真的快乐,这就够了,是不是?”
苏晚翻开日记,看见老太太用红笔在后面补了几页:“二零二三年,今日见念槐,她给我带了她女儿织的毛衣,很暖。想起当年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风是暖的,阳光是暖的,连他修钟表的声音,都是暖的。”
她想起陆时衍给她剥的糖炒栗子,想起他给她修的台灯,想起他在济南时抱着她,说要陪她走以后的时间。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她脑子里过,每一个都带着温度,却又像针一样,扎得她心疼。
苏晚把陆时衍没修好的怀表带回家,放在芸香斋的窗台上,和她的古籍修复工具放在一起。她开始接着修那块怀表,指尖学着陆时衍的样子,捏着细如发丝的游丝,慢慢往齿轮里塞。一开始总失败,游丝断了一根又一根,她的指尖被扎破,血滴在表壳上,像开出了小小的花。
终于,在陆时衍离开后的第三个月,怀表修好了。指针轻轻转起来,滴答声像他的心跳,又像他们在一起时,老座钟的声音。苏晚把耳朵贴在表壳上,眼泪掉下来,落在表盖上,晕开了上面的齿轮花纹。
她把《金石录补遗》出版了,书的封面是蓝布的,和父亲留下的那本一样,封面上印着芸香花和齿轮,是她和陆时衍的样子。她在书的后记里写:“谨以此书,献给我的父亲,和我此生最爱的人。他们都教会我,时间会停,但爱不会,就像修好的古籍,能留住前人的字迹;修好的钟表,能留住过去的心跳。”
老城区的槐树又开花了,雪白的花瓣落在芸香斋的窗台上。苏晚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那块怀表,旁边放着《金石录补遗》。阳光落在她身上,像陆时衍当年的怀抱,很暖。她轻轻摸着怀表的表盖,里面刻着她和陆时衍的名字,还有一个没来得及写上的日期。
窗外的薄荷长得很旺,风把叶子吹得动了动,像在说,有人还在等她,有人还在爱她,在时光的某个角落,在钟表的滴答声里,在古籍的墨香中,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