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暑假补课的第三周,林砚第一次注意到苏晚,是在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
那天午后的阳光把玻璃窗晒得发烫,蝉鸣裹着热气从纱窗缝里钻进来,图书馆里的旧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扇叶上的灰尘在光里浮沉。林砚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绿豆冰糕,刚从楼下的小卖部跑上来,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滑,滴在浅蓝色的校服领口上。
他想找个没人的角落蹭空调,刚拐过书架,就看见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生。
她没穿校服,裙摆上绣着细碎的栀子花纹,坐在靠窗的老藤椅上,膝头摊着一本摊开的《诗经》,右手捏着支银色的钢笔,笔尖悬在米白色的笔记本上,没动。左手搭在椅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卷着垂下来的碎发——那头发是自然的黑,被阳光照得发浅,像浸在水里的墨。
她在看窗外。
图书馆的窗户正对着学校的香樟林,七月的香樟把叶子铺得密不透风,深绿浅绿叠在一起,风一吹就晃出碎光。苏晚的侧脸浸在那些晃动的光里,睫毛很长,眨眼时像有蝴蝶停在眼睑上,停了又飞走。
林砚站在书架后,手里的冰糕化得更快了,黏糊糊的甜水顺着指缝往下淌。他忽然想起上周在教学楼后墙看见的那丛野蔷薇,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地开着,花瓣被晒得有点卷,却还是透着干净的香。
“同学,要纸巾吗?”
林砚吓了一跳,手里的冰糕差点掉在地上。苏晚不知什么时候转了头,正看着他,手里捏着包浅蓝色的纸巾,递过来时指尖轻轻晃了晃。
他这才发现自己盯着人看了太久,耳尖瞬间烧起来,慌忙接过纸巾:“谢、谢谢。”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
“冰糕快化完啦。”苏晚笑了笑,眼睛弯成月牙,“楼下小卖部的绿豆冰糕最容易化,要快点吃。”
她说话时带着点软乎乎的尾音,像含着颗水果糖。林砚低头咬了一大口冰糕,绿豆的清甜味在舌尖散开,才发现自己刚才居然忘了吃。冰糕太凉,激得他打了个哆嗦,抬起头时,苏晚已经转回去看她的书了,钢笔落在笔记本上,开始写字,笔尖划过纸页,发出很轻的“沙沙”声。
他悄悄找了个离她不远的空位坐下,把冰糕纸团成球塞进校服口袋,从书包里掏出数学卷子。可笔尖在函数题上悬了半天,算出来的结果总不对——余光里总飘进那片白色的裙摆,还有香樟叶晃进来的光。
后来他才知道,苏晚是隔壁班的转学生,上周刚从南方的城市转来。班主任在班会课上说“大家多照顾新同学”时,林砚盯着窗外的香樟发呆,没听见。
那天下午的补课结束时,林砚收拾书包,看见苏晚已经站起来了。她把《诗经》和笔记本放进帆布包里,包带很长,垂到腰侧,上面挂着个小小的木质书签,刻着“晚”字。
她走的时候经过林砚的座位,脚步很轻,像踩在棉花上。林砚盯着自己摊开的卷子,假装在看最后一道大题,耳朵却跟着那脚步声走,直到听见楼下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才敢抬起头。
窗外的香樟叶还在晃,阳光比刚才斜了点,落在苏晚坐过的藤椅上,留下个空荡荡的光斑。
第二次说话,是在一周后的数学课。
那天下午突然下了场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响得像放鞭炮。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析几何,声音被雨声吞掉一半,教室里的人多半在走神,有人偷偷在草稿纸上画小人,有人盯着窗外的雨帘发呆。
林砚的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香樟叶,刚想再画片花瓣,就听见后排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回头看了眼,是苏晚。
她的帆布包放在地上,拉链敞开着,正手忙脚乱地翻东西。白色的连衣裙沾了点雨水,裙摆皱巴巴的,头发也湿了几缕,贴在脸颊上,显得有点狼狈。看见林砚回头,她愣了一下,随即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眼睛里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慌。
林砚指了指她的包,用口型问:“找什么?”
苏晚也用口型回:“圆规。”
林砚低头在自己的笔袋里翻了翻,掏出那支银灰色的圆规——是他去年生日时,姐姐送的礼物,金属的笔尖很尖,他平时舍不得用,总怕戳坏了。他把圆规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苏晚的手指,她的手很凉,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水。
“谢谢。”她接过圆规时,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雨打树叶的湿意。
林砚没说话,转回去继续看黑板,可后颈总觉得有点烫。他听见身后传来圆规画圆的声音,很轻的“咔嗒”声,一下,又一下,像敲在他的心跳上。
下课铃响时,雨还没停。林砚收拾书包,看见苏晚正对着摊开的笔记本发愁——她的圆规好像卡住了,怎么掰都掰不开。她把圆规举到眼前,眉头皱着,鼻尖微微皱起,像只找不到路的小松鼠。
林砚走过去,在她身边站定:“我帮你?”
苏晚抬头看他,眼睛亮了一下,把圆规递过来:“好像卡住了,刚才画最后一个圆的时候突然动不了了。”
林砚捏着圆规的两端,轻轻往两边掰。金属的接口处卡得很紧,他稍微用了点力,指节泛白时,“咔”的一声,圆规弹开了。他没站稳,往前踉跄了半步,差点撞到苏晚的课桌。
“小心!”苏晚伸手扶了他一下,掌心贴在他的胳膊上,很轻的力,却像有电流顺着皮肤爬上来。
林砚猛地站直,把圆规递回去,耳朵红得更厉害:“好了。”
“太谢谢你了。”苏晚把圆规放进笔袋,又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盒子,“这个给你。”
是颗水果糖,透明的糖纸里裹着粉色的糖块,形状像朵桃花。
“我妈妈寄来的,水蜜桃味的,很甜。”她把糖放在林砚的课桌上,指尖在糖纸上轻轻按了按,“算谢礼。”
林砚捏起那颗糖,糖纸在指尖沙沙响。他想说“不用谢”,可话到嘴边,变成了:“你住哪?雨这么大,要不要我送你?”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们才认识不到半小时,这么说会不会太唐突?
苏晚却笑了,眼睛弯得像刚才那颗糖:“不用啦,我家就在学校对面的小区,走路五分钟就到。”她指了指窗外,“你看,从这里能看见小区的顶楼呢。”
林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雨幕里的居民楼模糊成灰蓝色的影子,顶楼的空调外机在雨里滴滴答答地淌水。
“那我先走啦。”苏晚背起帆布包,走到门口时又回头,“林砚同学,明天见。”
林砚愣住:“你知道我名字?”
“上周班会课,班主任点名时,你坐在第一排,我记住了。”她挥了挥手,白色的裙摆消失在走廊尽头,“你的数学好像很好,下次有题不会,能问你吗?”
“能!”林砚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有点响。
等他反应过来,苏晚已经走了。他捏着那颗水蜜桃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甜味顺着舌尖漫开,像把刚才的雨声都泡成了甜的。
那天晚上,林砚在草稿纸背面画了很多个小桃花,每个桃花旁边都画了个小小的“晚”字。
他们开始有了更多的交集。
苏晚真的会来问他题。多半是在午休时,她抱着练习册走到林砚的座位旁,轻轻敲敲他的桌子:“林砚同学,这道物理题我不太懂。”
她的物理不太好,尤其是力学部分,总是搞不清受力分析的方向。林砚讲题时很认真,手指在练习册上画受力图,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苏晚就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下巴搁在胳膊上,听得很专注,偶尔会打断他:“这里为什么要画摩擦力?”“这个角度是怎么算出来的?”
她的呼吸很轻,带着水蜜桃糖的甜味,混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后来林砚才知道,那是她用的洗发水味。
有时林砚讲得太投入,会忘了时间。窗外的蝉鸣从聒噪变成稀疏,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练习册上,像幅没画完的画。
“啊,已经这么晚了。”苏晚抬头看窗外,会轻轻拍一下额头,“又耽误你时间了。”
“不耽误。”林砚把画满受力图的草稿纸撕下来,递给她,“这里我标了步骤,你回去看看,不懂明天再问我。”
“你真好。”苏晚把草稿纸折成小方块,放进笔记本里,“对了,周六下午有空吗?图书馆有个诗歌分享会,我多拿了一张票。”
林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其实对诗歌没什么兴趣,平时连作文都写得磕磕绊绊,但他听见自己说:“有空。”
分享会在周六下午三点。林砚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图书馆,在门口的梧桐树下等。他特意换了件干净的白t恤,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攥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他记得上次苏晚说过,她夏天最喜欢喝橘子汽水。
苏晚来的时候,穿了条浅蓝色的背带裤,上面别着个黄色的小熊挂件。她看见林砚,眼睛亮了亮:“你来得好早。”
“刚到没多久。”林砚把汽水递过去,瓶身挂着水珠,“给你的。”
“谢谢!”苏晚接过去,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眼睛弯起来,“果然冰过的最好喝。”
分享会在图书馆的报告厅,人不多,大多是高一的学生。主持人在台上念诗,声音温温柔柔的,像在讲睡前故事。林砚没怎么听进去,他总在看苏晚。
她听得很认真,手里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字,偶尔会侧过头,在他耳边说:“这句我喜欢。”她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像羽毛轻轻扫过,痒得他想缩脖子,又不敢动。
有句诗是这样的:“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苏晚的笔尖顿了顿,在笔记本上画了只小小的蟋蟀。
“我老家的院子里,秋天会有很多蟋蟀。”她小声说,“晚上睡觉前,能听见它们叫,像在唱歌。”
“我奶奶家也有。”林砚想起去年国庆回老家,奶奶院子里的玉米堆旁,总能看见蟋蟀蹦来蹦去,“我哥总喜欢捉来放在玻璃瓶里,养到冬天才放走。”
“那它们会不会想家?”苏晚托着下巴,眼睛里有浅浅的愁,“玻璃瓶那么小,肯定没有院子里舒服。”
林砚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女生像本写满温柔的书,每一页都藏着让人心里发软的细节。
分享会结束时,天已经擦黑了。图书馆门口的路灯亮起来,暖黄的光落在地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在一起。
“我送你到小区门口吧。”林砚说。这次他没犹豫。
“好啊。”苏晚把笔记本抱在怀里,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往前走,“林砚,你知道吗?其实我不太习惯这里的夏天。”
“为什么?”
“南方的夏天虽然也热,但总下雨,雨停了就凉快。这里的夏天太干了,风都是热的。”她抬头看天上的星星,星星被路灯的光遮得很淡,“不过这里的香樟很好看,比我老家的香樟高多了。”
“等秋天就好了,秋天会凉快,香樟的叶子会落一点,能看见天。”林砚说,“秋天还有桂花,学校的花坛里种了很多,到时候走路都能闻见香味。”
“真的吗?”苏晚眼睛亮起来,“我还没见过北方的秋天呢。”
“到时候我指给你看。”林砚说这话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走到小区门口时,苏晚停下脚步:“就到这里吧。”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袋子,“这个给你。”
是袋晒干的桂花,装在透明的小袋子里,香气从袋子里钻出来,清清淡淡的。
“我妈妈上周寄来的,她说晒干了可以泡水喝,也可以放在书里当香片。”她把袋子塞进林砚手里,“上次你帮我修圆规,还讲了那么多题,这个算谢礼。”
林砚捏着那袋桂花,香气沾在指尖上。他想说“以后讲题不用谢礼”,可话到嘴边,变成了:“明天补课,要不要一起走?我七点在楼下的包子铺等你,他们家的梅干菜包很好吃。”
苏晚笑了,点头时,发梢在路灯下晃出细碎的光:“好啊,我要两个梅干菜包,再加一杯豆浆。”
他们开始一起上下学。
每天早上七点,林砚会提前到包子铺,买好两个梅干菜包,一杯热豆浆,放在靠窗的位置。苏晚总是踩着七点零五分的点进来,背带裤上的小熊挂件在门口晃一下,就走到他对面坐下。
“今天的豆浆好像比昨天热一点。”她咬一口包子,嘴角沾了点梅干菜的碎屑,林砚会递过去一张纸巾,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笑。
补课的课间,林砚会去小卖部买冰棍。苏晚不爱吃太甜的,总选绿豆沙的,林砚就也跟着买绿豆沙的,哪怕他其实更喜欢巧克力味的。两人坐在教室后排的台阶上,看着操场上跑步的同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我们去摘桂花了,好多桂花落在头发上,像撒了糖。”苏晚舔了口冰棍,绿豆沙沾在嘴角,“醒来发现枕头上有根头发,还以为是桂花呢。”
林砚忍不住笑:“等九月桂花开花,我们真的去摘一点,不过不能摘太多,园丁爷爷会说的。”
“我们就捡落在地上的。”苏晚伸出手指,比了个小小的圈,“捡这么一小把就够了,放在玻璃瓶里,能香好久。”
八月中旬,补课快结束时,学校组织了次摸底考。成绩出来那天,林砚看见苏晚的物理卷子上,红笔写着“82”——比她刚转来时的56分高了不少。
她拿着卷子跑到林砚面前,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你看!我及格了!还考了八十多分!”
“我就说你能行。”林砚看着她卷子上的错题,大多是他讲过的类型,“这道题上次讲过类似的,你还是错了个步骤,下次注意点。”
“知道啦。”苏晚把卷子折起来,放进文件夹最上面,“为了谢你,周末我请你吃东西吧?我知道有家冰粉店,在老巷子里,超好吃。”
林砚的心跳又开始乱了。他数着手指算,从第一次在图书馆看见她,到现在刚好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他知道了她喜欢水蜜桃味的糖,喜欢橘子汽水,物理不好但语文很好,写的作文总被老师当范文念;知道了她怕黑,晚上走夜路要哼着歌;知道了她老家有个院子,种着栀子和桂花,她奶奶总在秋天摘桂花做桂花糕。
他也知道,自己好像有点喜欢她了。
这种喜欢藏在每天早上的梅干菜包里,藏在课间分享的绿豆沙冰棍里,藏在她讲题时靠过来的肩膀上,藏在桂花袋里清清淡淡的香气里。
周末去冰粉店的路上,苏晚走在前面,白色的帆布鞋踩在老巷的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响。巷子很窄,两边是老房子,墙头上伸出几枝爬墙虎,绿得发亮。
“快到了,就在前面那个红门里。”苏晚回头朝他招手,阳光从爬墙虎的叶子缝里漏下来,落在她脸上,像撒了把金粉。
林砚走过去时,差点被脚下的石子绊倒。苏晚伸手扶他,指尖碰到他的手腕时,两人都顿了一下。
“小心点。”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巷子里的风。
冰粉店很小,只有三张桌子,老板娘是个胖胖的阿姨,看见苏晚就笑:“小姑娘又来了?这次带同学啦?”
“嗯,阿姨,要两份红糖冰粉,多加山楂和葡萄干。”苏晚拉着林砚坐在靠窗的位置,“这家店我上周跟我妈视频时说过,她说她们以前上学时,也总来这种老巷子里吃冰粉。”
冰粉端上来时,红糖的甜香漫开来。苏晚用勺子搅了搅,把山楂碎拌均匀:“你尝尝,他们家的红糖是自己熬的,不腻。”
林砚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冰凉的甜滑进喉咙里,山楂的酸刚好中和了红糖的甜。他看着苏晚低头吃冰粉的样子,忽然想说点什么——比如“我好像有点喜欢你”,又或者“等开学了,我们还一起上下学好不好”。
可他还没开口,苏晚就抬起头:“林砚,开学后,你想选文科还是理科?”
“理科吧,我物理和数学还行。”林砚说,“你呢?”
“我想选文科。”苏晚用勺子在冰粉碗里画圈,“我历史和地理比较好,物理虽然进步了,但还是觉得有点难。”她顿了顿,声音低了点,“不过选了文科,我们可能就不在一个班了。”
林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闷。他没没想过分班的事,总觉得他们会一直像现在这样,一起坐在教室里,一起讲题,一起吃冰粉。
“就算不在一个班,也能一起上下学啊。”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点,“还能在食堂一起吃饭,课间我可以去你们班找你问题——哦不对,应该是你来找我问物理题。”
苏晚笑了,眼睛弯起来:“对哦,我的物理还需要你帮忙呢。”她用勺子舀起最后一块冰粉,“说定了,就算分班了,也要一起吃早饭,一起讲题。”
“说定了。”林砚伸出小拇指,“拉钩。”
苏晚愣了一下,随即也伸出小拇指,勾住他的。她的指尖很凉,像刚碰过冰粉碗的边缘,勾住的瞬间,林砚觉得心里的闷散开了,像冰粉在舌尖化开的甜。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苏晚念着小时候的童谣,声音脆生生的,像巷子里的风。
走出冰粉店时,夕阳把老巷的影子拉得很长。苏晚忽然停下,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本子:“对了,这个给你。”
是本素描本,封面上画着棵香樟树,树下坐着个模糊的人影,背着书包,好像在等什么人。
“我昨天晚上画的。”苏晚的耳朵有点红,“画得不好,你别嫌弃。”
林砚翻开素描本,第一页就是图书馆的那个午后——穿白色连衣裙的女生坐在藤椅上,膝头摊着《诗经》,窗外是晃动的香樟叶。画的角落写着一行小字:“七月的风,和没吃完的绿豆冰糕。”
再往后翻,是他帮她修圆规的样子,是他们坐在教室后排吃冰棍的样子,是他在包子铺等她的背影。每一页都有小小的字,记着日期和当时的事。
最后一页是今天的冰粉店,画着两碗冒着热气的冰粉,旁边写着:“拉钩的约定,要记住哦。”
林砚的手指抚过那些画,纸面有点粗糙,带着铅笔的纹路。他抬起头,看见苏晚正看着他,眼睛里有期待,又有点紧张。
“画得很好。”他把素描本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我会好好收着的,一直收着。”
苏晚笑了,这次的笑里,好像藏着比冰粉更甜的东西。
八月底,补课结束那天,学校的香樟开始落叶子。
不是大片大片地落,是一片两片地飘,像被风忘了带走的信。林砚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看着苏晚抱着一摞书从楼下经过,白色的连衣裙被风吹得轻轻晃。
她要去教务处交转学的材料,下周正式开学,她就是高二(3)班的学生了——文科班。林砚在(1)班,理科班。
隔着三层楼的距离,林砚朝她挥手。苏晚抬起头,看见他时,眼睛亮了亮,也朝他挥手。风把她的声音送上来,很轻,却听得很清楚:“林砚,开学见!”
“开学见!”林砚对着楼下喊,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荡开。
他以为“开学见”只是几天的事,却没想到,等再次见到苏晚,是在九月中旬的医院里。
开学第一周,苏晚没来上学。林砚去问(3)班的班主任,班主任说她感冒了,请假在家休息。林砚想给她发消息,才想起自己还没问过她的手机号。
他去她住的小区门口等过两次,都没看见她的身影。帆布包里的桂花干还在香,素描本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可那个总在早上七点零五分走进包子铺的女生,好像突然被秋天的风吹走了。
直到九月十三号那天,林砚去医院给奶奶送汤——奶奶前几天摔了一跤,脚踝骨折,在住院。他刚走出电梯,就看见那个穿病号服的女生。
苏晚坐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脸色有点白,手里捏着个苹果,没削皮,也没吃。头发剪短了,刚到肩膀,少了点以前的柔软,却多了点清爽。
“苏晚?”林砚走过去,声音有点抖。
苏晚抬起头,看见他时,眼睛里闪过惊讶,随即笑了笑,只是那笑有点勉强:“林砚?你怎么在这里?”
“我奶奶住院了,我来送汤。”林砚把保温桶放在长椅上,“你怎么了?生病了吗?前两周都没去学校。”
苏晚低下头,手指在苹果上划来划去:“嗯,有点贫血,医生说要住院观察几天。”她顿了顿,声音低了点,“其实是……我刚来的时候不太适应气候,加上补课太累,有点低血糖,上周在教室里晕过去了,被同学送到医院的。”
林砚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严重吗?现在好点了吗?”
“好多了,医生说再输两天液就能出院了。”苏晚把苹果递给他,“你吃吗?护士刚给的,很新鲜。”
林砚没接苹果,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袋子:“这个给你。”
是他周末去超市买的红枣和枸杞,装在透明的袋子里。“我妈说贫血要多吃这个,泡水喝或者煮粥都行。”他把袋子塞进苏晚手里,“你住院怎么没人陪?你爸妈呢?”
“我爸在外地工作,我妈上周回去了,她说老家的栀子该收了,收完就回来。”苏晚捏着那个袋子,指尖在红枣上轻轻碰了碰,“其实不用人陪,我能照顾好自己。”
林砚看着她苍白的脸,突然有点心疼。他想起她总说“我妈寄来的”“我妈说的”,却很少提爸爸,也很少说自己的委屈。这个看起来软软糯糯的女生,其实比谁都要懂事。
“我每天放学来看你吧。”林砚说,“给你带作业,还有学校的笔记。”
苏晚抬起头,眼睛里有光在闪:“可以吗?会不会耽误你学习?”
“不会,我晚自习前过来,坐半小时就走。”林砚从书包里掏出个笔记本,“这是我这两周的物理笔记,你先看着,有不懂的等你出院了,我再讲给你听。”
“林砚,你真好。”苏晚把笔记本抱在怀里,像抱着暖手宝,“其实我有点怕落下太多课,(3)班的同学都很友好,但我还是觉得有点跟不上。”
“别怕,有我呢。”林砚说这话时,声音很稳,“等你出院,我们还去老巷子里吃冰粉,这次我请你,加双份山楂。”
苏晚笑了,这次的笑里有了血色,像雨后的桃花:“好啊,还要去包子铺吃梅干菜包,加一杯热豆浆。”
“都给你买。”
那天下午,林砚在病房门口待了很久。他没进去打扰苏晚休息,就坐在她病房对面的长椅上,看着窗外的树。医院的树不是香樟,是梧桐树,叶子比香樟大,落下来时像只巴掌,拍在地上“啪”的一声。
他想起苏晚素描本里的画,想起她递给他的水蜜桃糖,想起老巷子里拉钩的约定。那些藏在夏天里的心动,像被秋天的风催着,慢慢长成了更清晰的形状——不是模糊的喜欢,是想一直陪着她的念头。
他从书包里掏出笔和纸,想给她写点什么。笔尖在纸上悬了很久,最后只写下一行字:“桂花快开了,等你回来一起捡。”
苏晚出院那天,学校的桂花开了。
不是浓烈的香,是淡淡的甜,飘在风里,走到哪都能闻见。林砚去医院接她,手里捧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捡来的桂花,满满一瓶,金黄的,像碎掉的阳光。
“给你的。”他把玻璃瓶递给苏晚,“昨天放学捡的,落在花坛里的,没摘树上的。”
苏晚接过玻璃瓶,放在鼻尖闻了闻,眼睛弯成了月牙:“好香啊,比我老家的桂花还香。”她把瓶子抱在怀里,“我要把它放在书桌上,写作业的时候就能闻见了。”
走出医院时,阳光很好,风里带着桂花的香。林砚帮苏晚提着帆布包,走在她身边,影子并排落在地上,偶尔会碰到一起。
“我这两周落下的课,是不是很多?”苏晚踢着路上的小石子,有点担心地问。
“不多,我都给你记在笔记本上了,重点都标出来了。”林砚说,“物理有三道大题比较难,等你休息好了,我找时间讲给你听,在图书馆的老位置,怎么样?”
“好啊。”苏晚点头,“就明天下午吧,我今天回家好好看看笔记,把不懂的标出来。”
他们又开始一起在图书馆自习。
苏晚还是坐在靠窗的老藤椅上,只是不再穿连衣裙,换上了蓝白相间的校服。林砚坐在她对面,摊开物理卷子,讲题时会把声音放轻,怕吵到她。
偶尔不讲题的时候,他们会一起看窗外。秋天的香樟把叶子洗得更绿了,阳光能透过叶缝落在苏晚的书页上,晃出小小的光斑。
“你看,那只鸟。”苏晚指着窗外,“停在最高的那根枝桠上,好像在看我们。”
林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真有只灰扑扑的小鸟,歪着头站在枝桠上,尾巴一翘一翘的。
“它可能在等同伴。”林砚说,“就像我们在等对方一起放学。”
苏晚的脸有点红,低下头翻书,书页发出沙沙的响。
有次自习到天黑,林砚送苏晚回家。小区门口的桂花也开了,种在路灯下,香气被灯光泡得更浓。走到楼下时,苏晚突然停下脚步。
“林砚。”她抬头看他,眼睛里有路灯的光在晃,“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你说。”林砚的心跳突然快起来。
“我妈说,等我高三毕业,可能要带我回南方。”苏晚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她老家的栀子园需要人照顾,我爸也在那边找了新工作。”
林砚愣在原地,手里的书包带勒得手指生疼。他从没想过“分开”这件事,总觉得他们会一起走过高二,走过高三,一起在同一个城市读大学,甚至更久。
“那……那你想回去吗?”他的声音有点哑。
苏晚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知道。我有点喜欢这里,有香樟,有桂花,有老巷子里的冰粉,还有……”她顿了顿,抬起头,眼睛里的光更亮了,“还有你。”
林砚的心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但是我也想陪我妈妈。”苏晚的声音低下去,“她一个人照顾栀子园很辛苦。”
“没关系。”林砚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不管你在哪,我们都是朋友。等你回去了,我可以给你寄北方的桂花,你给我寄南方的栀子,好不好?”
苏晚的眼睛红了,点头时,有泪珠掉下来,落在校服的袖口上:“好。”
“而且,还有两年呢。”林砚从口袋里掏出颗糖,是水蜜桃味的,和第一次苏晚给她的那颗一样,“这两年,我们要一起好好学习,一起吃遍学校周围的好吃的,一起把没做的事都做了。”
苏晚接过那颗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甜味漫开来时,她笑了,带着点泪光:“嗯,还要一起看北方的冬天,你说会下雪,我还没见过雪呢。”
“会下的,下很大的雪,能堆雪人,还能打雪仗。”林砚说,“到时候我教你堆雪人,给它安上胡萝卜鼻子。”
“还要戴你的围巾吗?”苏晚笑着问,眼睛里的泪光被灯光照得像星星。
“给你戴。”林砚说。
那天晚上,林砚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还攥着苏晚素描本的一角。桂花的香气跟着他走了一路,甜得有点发涩。他知道“分开”是可能的事,但他不害怕了——就算以后会隔着很远的距离,这个秋天的桂花,夏天的冰粉,还有藏在时光里的心动,都会像素描本里的画一样,被好好收着,不会褪色。
他从书包里掏出笔,在之前写着“桂花快开了”的那张纸上,又添了一行字:“就算冬天会下雪,夏天的约定也不会冻住。”
高二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过得飞快。
林砚和苏晚还是一起上下学,只是时间从早上七点变成了六点半——要提前去教室早读。包子铺的梅干菜包涨价了,但他们还是每天买两个,就着热豆浆,在晨光里说说话。
苏晚的物理进步很快,不再需要林砚每天讲题,但她还是会找借口去(1)班:“林砚,这道历史题我有点拿不准,你帮我看看?”其实她知道林砚的历史不太好,只是想看看他皱着眉思考的样子。
林砚会在课间跑到(3)班门口,手里拿着刚买的橘子汽水:“刚从小卖部抢的,冰的,给你。”其实他跑了两趟,第一趟卖完了,第二趟才等到新送来的。
秋天过去的时候,他们去老巷子里吃了最后一次冰粉。老板娘说天冷了,要停售了,明年夏天再开。苏晚把最后一勺冰粉吃完,吸着鼻子说:“明年夏天,我们还要来吃,加双份山楂。”
“一定来。”林砚说。
冬天来的时候,真的下了雪。
雪下得很大,一晚上就把学校的香樟染成了白色。早读课刚结束,苏晚就跑到(1)班门口,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光:“林砚,下雪了!我们去堆雪人吧!”
林砚抓起围巾就跟着她跑出去。操场的雪很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他们堆了个小小的雪人,用树枝做手,用瓶盖做眼睛,林砚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围在雪人脖子上。
“这样它就不冷了。”苏晚拍着手笑,呼出的白气落在睫毛上,结了层小冰晶。
林砚看着她,突然伸手,帮她拂掉落在发梢的雪花。指尖碰到她的头发时,苏晚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他,眼睛里有雪光在晃。
“头发上有雪。”林砚的声音有点哑,收回手时,指尖还留着她发梢的温度。
“哦。”苏晚低下头,耳朵红了。
那天的雪下了一整天,晚自习放学时还没停。林砚送苏晚回家,两人共撑一把伞,伞很小,肩膀时不时会碰到一起。雪落在伞上,簌簌地响,像在说悄悄话。
走到小区门口时,苏晚突然停下:“林砚,我决定了。”
“什么?”
“我不回南方了。”苏晚抬起头,眼睛里的雪光很亮,“我跟我妈说了,我想留在这边高考,等考上大学,再回去帮她照顾栀子园。她说,尊重我的决定。”
林砚愣了一下,随即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得发胀。他想笑,又想抱住她,最后只是站在雪地里,看着她,声音有点抖:“真的?”
“真的。”苏晚点头时,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我想和你一起考本地的大学,你不是说,这边的大学有个很大的图书馆,里面有很多《诗经》吗?”
“是,还有很大的香樟林,比学校的还大。”林砚说,“等我们考上了,就一起去图书馆,你看《诗经》,我做物理题,像高二暑假那样。”
“好啊。”苏晚笑了,雪花落在她的笑脸上,像撒了把糖。
林砚看着她,突然鼓起勇气,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这个给你。”
是枚书签,木质的,刻着朵小小的桂花,旁边刻着两个字:“等你。”
“我攒了两周的零花钱,在文具店刻的。”他把书签递过去,手指有点抖,“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
“我很喜欢。”苏晚接过书签,指尖在刻痕上轻轻摸了摸,“比我那个‘晚’字书签还喜欢。”她把书签放进帆布包最里面,“我会一直带着的。”
雪还在下,落在两人的发梢上,像撒了层碎银。林砚看着苏晚的眼睛,那些藏了很久的话,终于说出口:“苏晚,我喜欢你。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是想和你一起考大学,一起看很多个夏天的那种喜欢。”
苏晚的眼睛亮起来,像落满了星星。她踮起脚尖,在林砚的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像雪花落在皮肤上,很轻,却很烫。
“我也是。”她说。
春天来的时候,香樟又长出了新叶,嫩绿色的,裹在老叶外面,像穿了件新衣服。
苏晚的帆布包上,除了小熊挂件,又多了个桂花书签,晃来晃去的。林砚的笔袋里,总躺着颗水蜜桃糖,是苏晚给他的,他舍不得吃,糖纸都被摸得发亮。
他们还是一起上下学,只是并肩走的时候,手指会悄悄碰到一起,然后牵住,在晨光里,在夕阳里,在飘着桂花香气的风里,一直牵着。
有次班会课,班主任说:“高三要来了,大家要收心,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林砚在笔记本上写“加油”,苏晚传过来一张纸条,上面画着个笑脸,旁边写着:“我们一起加油。”
他把那张纸条夹在苏晚送他的素描本里,和那些夏天的画放在一起。
五月的模拟考,林砚的物理考了全班第一,苏晚的历史是年级第二。他们在教学楼后的香樟树下分享成绩单,风一吹,新叶老叶一起晃,像在为他们鼓掌。
“看来我们有希望考同一所大学了。”林砚说,眼睛里的光很亮。
“肯定有希望。”苏晚靠在香樟树上,手里转着那枚桂花书签,“到时候我们还要一起去图书馆,你做物理题,我看《诗经》,像高二那个暑假一样。”
“还要一起吃绿豆冰糕,一起在老巷子里吃冰粉,一起在包子铺等梅干菜包。”林砚补充道。
“还要一起看很多个秋天的桂花,冬天的雪。”苏晚笑着说。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香樟的根须上,像两个交缠在一起的符号。蝉鸣又开始响了,比去年的更清亮,像在催着夏天快点来。
林砚看着苏晚的笑脸,突然想起第一次在图书馆看见她的样子——穿白色连衣裙的女生坐在藤椅上,看着窗外的香樟,睫毛像停着蝴蝶。
原来有些心动,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像夏蝉总会遇见风,像桂花总会在秋天开放,像他总会遇见她。
他从口袋里掏出颗水蜜桃糖,剥开糖纸,递给苏晚一半,自己含住一半。甜味在舌尖散开时,他听见苏晚说:“林砚,这个夏天,我们还要去图书馆,吃绿豆冰糕。”
“好啊。”林砚笑着说,握住她的手,“还要一起等下一个夏天,下下个夏天。”
风穿过香樟林,带着新叶的清香,把两人的声音送得很远,像个被夏天记住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