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落尽的深秋,我抱着相机站在「时光驿站」咖啡馆前。玻璃橱窗里倒映着金黄色的银杏雨,簌簌落下的叶片像是被风撕碎的阳光。
突然有清冽的钢琴声穿透玻璃,我的手指不自觉跟着旋律颤动。那首《月光》第三乐章本该是暴烈的急板,此刻却像裹着雪水的溪流,在石头缝隙间迸溅出细碎的星光。
后退时撞到了什么人,相机带子勾住对方风衣纽扣。转身的瞬间呼吸停滞——男人苍白的面容像是博物馆里的大理石雕塑,鸦羽般的睫毛下,瞳孔蒙着层薄雾。他摸索着扶住我的手臂,指尖比飘落的银杏还要凉。
抱歉。他说话时喉结在阴影里滑动,我看不见。
我这才注意到他脚边倒着导盲杖。拾起时触到杖身刻着的凹痕,是盲文组成的。他接导盲杖的动作很优雅,袖口露出半截银色表链,随着动作发出细碎的响。
钢琴声还在流淌,他忽然侧耳:肖邦的夜曲?降E大调?
是咖啡馆在放唱片。我扶着他往长椅走,他手腕内侧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坐下时风掀起他风衣下摆,露出里面墨绿色的高领毛衣,衬得脖颈线条像天鹅。
他从口袋里摸出怀表,金属外壳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能告诉我现在几点吗?表针停了。
我凑近时闻到他身上雪松混着药草的味道。表盘里镶着张泛黄照片,穿旗袍的女子站在老式照相馆布景前,眉眼与他有七分相似。当我要细看时,他已经合上表盖,咔嗒声惊飞了脚边的麻雀。
后来每周四下午三点,我都能在咖啡馆遇见江浔。他总坐在靠窗第二张藤编圆桌旁,面前摆着被冷掉的蓝山。有次我忍不住问:为什么每次都点不喝的黑咖啡?
他转动着杯耳轻笑:我母亲说,她怀着我时天天闻咖啡香。表链在桌面拖出蜿蜒的银痕,可惜我出生那天,父亲没能赶回来。
玻璃窗上的雨痕将他的轮廓晕染成水墨画。我鬼使神差地按下快门,他忽然转向我:你在拍我?
取景框里,他微仰的下颌线镀着层柔光。快门声响起时,窗外恰好掠过一群白鸽,翅尖扫过他的发梢。
因为...我摩挲着相机边缘的划痕,你的眼睛像装满了星星的夜空。
他怔了怔,耳尖泛起淡红。从那天起,我们的对话开始掺进琴谱与光影。他说贝多芬失聪后靠骨传导弹琴,我说达盖尔银版需要曝光二十分钟,足够让阳光在金属板上绣出永恒。
直到初雪那日,我抱着一叠冲洗好的照片推开店门,却见他脸色煞白地攥着手机。表链在掌心勒出红痕,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医院说...找到适配的眼角膜了。
雪片扑在玻璃上融成泪痕。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腕,温度透过羊绒手套渗进来:下周四还能见面吗?手术定在...
话音被突兀响起的钢琴声切断。他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导盲杖撞翻咖啡杯,褐色的液体在照片上洇开模糊的圆。我手忙脚乱擦拭时,发现他悄悄将怀表塞进了我大衣口袋。
后来我才读懂,那个雪天他欲言又止的沉默。就像他总在黄昏时提前离开,说有重要的事要办。直到某个阴沉的午后,我跟着他穿过三个街区,看见他走进眼科医院的后门。
候诊室的白炽灯下,他摘下墨镜的瞬间,我捂住嘴倒退两步——那道横贯左眼的疤痕像碎裂的瓷器,在消毒水的气味里泛着淡粉色。护士递来检查单时,他袖口滑出的住院手环上,印着「角膜移植术前观察」。
我逃也似的冲进消防通道,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发抖。怀表在口袋里贴着心跳,秒针不知何时开始走动,嘀嗒声在空旷楼道里格外清晰。翻开表盖,内侧刻着极小的一行字:1997·春。
我突然想起,1997年春天,是母亲意外离世的时间。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难道……我慌乱地冲回咖啡馆,在常坐的角落等他。终于,江浔推门进来,我站起身,声音带着哭腔:“这表……是我母亲的吧?”他愣了一下,随即缓缓点头。原来,他是父亲和母亲当年意外分开后生下的孩子。他一直在找我,那些每周四的相遇,都是他精心安排。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有治愈的希望,却害怕治好后我认出他,认出这个父亲抛弃母亲后另组家庭生下的孩子。我流着泪走向他,紧紧抱住他:“我不在乎这些,我只要你能好好的。”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也回抱住我。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洒下,映着我们相拥的身影。从这一刻起,过去的纠葛都不重要了,我们将一起走向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