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青石巷,苏蘅蹲在溪边漂洗最后一批素绢。水珠顺着她挽起的衣袖滚落,在浸透蓝靛的绢面上绽开细小的涟漪。忽然有阴影覆上水面,她抬头看见一袭月白襕衫的男子撑着竹伞,目光灼灼盯着她手中半湿的绢布。
这渐变烟青色,可是用了隔夜春茶做媒染剂?他的声音清越如碎玉,伞檐抬起时露出眉间一点朱砂痣。
苏蘅慌忙起身后退,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在素绢上蹭出一道浅红。她认得这枚御赐的朱砂印——去年上元节,整个扬州城都在传颂圣上亲封的翰林待诏裴昭,说他笔下的墨竹能在月夜里簌簌作响。
大人怎识得茶染之法?她将绢布藏到身后,青石板缝隙里的雨水正悄悄爬上绣鞋。
裴昭却俯身拾起她掉落的白玉簪,簪头雕着半开的木樨花。姑娘发间有蓝草香气,袖口沾着石榴皮碎屑。他指尖掠过她耳际时带起细微的风,若能将水墨的枯湿浓淡融入杂染,或许能得见真正的烟雨江南
蝉鸣乍起时,裴昭已连续七日出现在染坊后院的竹篱外。苏蘅看着他执笔在素绢上勾出远山轮廓,自己则将扎结的布料浸入青黛染缸。晨雾漫过他们之间三尺的距离,笔锋与染液在绢面上相遇,晕开层层叠叠的影青。
此处该留白。裴昭忽然握住她正要浸染绢角的手腕,你看这山岚起处,若是全染作青色,便失了空蒙意境。他的拇指无意识摩挲她腕间跳动的脉搏,朱砂痣在晨光里红得灼人。
苏蘅慌忙抽回手,染缸里荡起的涟漪打湿了裴昭的袖口。他却不以为意地笑起来,就着衣袖上的水渍在石板上画了朵将开未开的莲:明日带你去城西竹林,那里的晨雾最适合捕捉影青染的魂。
竹叶上的露水还未曦干,裴昭已经展开十丈素绢。苏蘅看着他以竹枝代笔,蘸取石青与花青在绢上挥洒,忽然明白为何世人说他的画能引来仙鹤。当她将第一匹染就的烟青绢铺在溪水边,整片竹林都成了画框里的景致。
该给它取个名字。裴昭的呼吸拂过她颈后的碎发,笔杆轻点绢角空白处,就叫...叫可好?
仲夏夜的萤火虫落进染缸时,苏蘅正在给新染的绢布绘并蒂莲纹。裴昭突然翻墙而入,袍角还沾着宫墙柳的飞絮。他将冰凉的东西塞进她手心,是支胎发制的紫狼毫。
圣上要绘《万国来朝图》,明日我便要启程。他手指深深掐进竹篱,月光把朱砂痣照得宛如泣血,等秋叶红时,我回来与你共染四季烟雨最后一色。
苏蘅望着掌心的笔,笔杆上刻着极小的字。她将备了三个月的香囊系在他腰间,里面装着晒干的木樨与蓝草籽。更鼓声里,裴昭忽然低头吻了她染着青黛的指尖,转身时玉佩在夜色中敲出清冷的响。
秋雨打湿第一片梧桐叶那日,染坊来了位宫装妇人。她将卷泛黄的画稿放在染缸旁,说裴待诏在描完波斯使臣衣褶的第七重金线后呕血而亡。苏蘅展开画稿,看见满纸未完成的秋山,朱砂印章旁题着待补烟青。
妇人又取出支断裂的紫狼毫:裴大人临终前握着的,说要还给扬州故人。血渍在笔杆刻字处凝成暗红的痂。
冬至清晨,人们发现苏蘅躺在积满雪的染缸里。十丈素绢铺满庭院,从新笋般的青到沉郁的黛,最后化作一片血色的枫。那幅未完成的秋山图悬在竹枝上,空白处添了行小楷: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染缸旁的香囊盛着灰烬,风过时扬起零星的蓝草籽。有人说曾在月夜听见染坊传出捣衣声,隔着水雾望去,总见两道身影在素绢上勾染永远未完的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