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压枝的时节,我抱着琵琶走进重华殿。指尖扫过冰凉的丝弦,金丝楠木的琴身沁着龙涎香的气息,这是三年来我离他最近的一次。
殿外传来环佩叮当,我慌忙垂首,却见一双玄色锦靴踏过猩红毡毯。金线绣着的狻猊纹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像极了他出征那日铠甲上的兽首。
抬起头来。
玉碎般的声音惊得我浑身一颤。抬眸的刹那,青铜灯树爆开一朵灯花,映得他眉间朱砂痣殷红如血。我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上元夜,也是在这样晃眼的烛光里,他的剑穗扫过我腕间的翡翠镯。
那镯子当场碎成三截,像极了我后来零落成泥的人生。
永昌三年的上元宫宴,我在太液池边的琉璃台上跳《绿腰》。十六盏莲花灯浮在水面,照得轻纱舞衣透如蝉翼。鼓点渐急时,我旋身折腰,正对上下首那道灼灼目光。
镇北将军萧珩执金杯的手悬在半空,琥珀色的酒液泼湿了紫貂大氅。他浑然不觉,只怔怔望着我发间颤动的金步摇。那眼神让我想起幼时在陇西见过的狼,既凶狠又温柔。
自那日后,他夜夜来乐坊。不要胡旋,不点柘枝,单要绿腰一舞。第三日雪霁初晴,他解下腰间羊脂玉佩掷在我怀中:明日酉时,梨花巷第三户。
我攥着玉佩在雪地里站到子夜。那玉还带着他的体温,暖得像是要把掌心的冻疮都融化。次日我穿着初见时的烟青襦裙赴约,刚推开斑驳的木门,就被满树梨花落了满头。
你叫什么?他倚在树下擦拭长剑,玄色箭袖沾着零星白瓣。
云裳。我盯着他腕上赤金护甲,浮云之云,霓裳之裳。
剑锋忽然抵住我咽喉,却在触及肌肤时化作轻柔的抚触。他摘下落在我鬓边的花瓣,低笑时呵出的白气拂过耳畔:好名字,当配得上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
那方玉佩成了我们的信物。他总在戌时三刻翻墙而来,带着御赐的玫瑰酥或是西市买的糖人。有次我染了风寒,他竟把整座药铺的药材都搬来,还亲自守着药炉煎了三个时辰。
将军不怕人说闲话?我裹着狐裘看他被炭火熏黑的脸。
他将药碗吹凉递来:萧某半生征战,最不怕的就是人言。月光漏过窗棂,在他眉骨投下一道阴影,等北疆平定,我便向圣上求个恩典。
我佯装听不懂,低头啜着汤药。碗底映出自己泛红的眼角,和窗外将谢未谢的海棠。其实早该明白的,镇北将军的婚事从来由不得自己——三日前长公主在御花园拦下我时,腕间九鸾衔珠镯晃得人睁不开眼。
本宫与萧珩的婚期定在下月初七。她抚摸着怀中雪貂,丹蔻划过我冻裂的手指,听说你擅跳破阵乐?倒是适合在婚宴上助兴。
变故来得比北疆战报还急。那日我奉诏入宫献舞,却在梅林撞见贵妃与侍卫私会。仓皇逃窜时被人推进荷花池,再醒来已是在暴室。血衣贴着脊背,铁链在地上拖出蜿蜒的红痕。
偷盗凤钗的死罪,可不是几鞭子就能抵的。狱卒狞笑着举起烙铁,不过若是肯说出玉佩来历......
我咬破舌尖保持清醒。腹中隐约的抽痛让人心惊——月事已迟了半月有余。当烧红的铁块贴上肩头时,我忽然想起萧珩临行前的夜话。他说塞外的星星比长安亮,说要教我骑大宛来的汗血马。
焦糊味弥漫开来时,我摸到袖中藏着的碎瓷。那是昨夜打碎的药碗,此刻正硌着突突跳动的血脉。
萧珩大婚那日,我在城南旧宅产下一个死胎。接生婆剪断脐带时惊呼:小公子手心有颗朱砂痣!我挣扎着看去,那抹殷红刺得双目生疼,恍如初见时他眉间风华。
鹅毛雪片扑簌簌落着,我攥着染血的襁褓爬向院中海棠。树根处埋着早已凉透的合衾酒,是我们偷偷拜天地时埋下的。指甲翻裂也感觉不到疼,直到摸到冰凉玉坛。
雪地上忽然传来脚步声,金线蟒纹的靴头映入眼帘。我努力仰头,望见喜福如火的长公主。她垂眸打量血泊中的婴孩,忽然轻笑:倒是省了本宫一碗红花。
我最后记得的,是腕上翡翠镯的碎片扎进咽喉的凉。那抹翠色渐渐被血色浸透,恍惚间又回到太液池畔的琉璃台。十六盏莲花灯次第熄灭,他的剑穗扫过翡翠镯,清越的碎裂声惊飞满树寒鸦。
三年后萧珩平叛归来,在旧宅海棠树下挖出一方铁盒。褪色的红绸裹着婴孩襁褓,血书上的字迹被雨水泡得模糊:......朱砂痣......不负......
贴身收藏的羊脂玉佩突然坠地,碎成三瓣。就像许多年前某个上元夜,某个舞姬腕间迸裂的翡翠镯。残雪覆上坟茔时,有人看见镇北将军抱着木盒在雪地里坐了一夜。
晨光微熹时,新雪掩埋了所有痕迹。唯有半块玉佩在坟头闪着微光,像极了美人迟暮的眼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