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撞撞不知道康康干了什么,只是留意到那个看起来像个打手一样的人眼睛叽里咕噜乱转,有些滑稽。
梁撞撞没理他,直接步入主题,回答萨迪克家主的问话:
“萨迪克阁下,我们此行,确为契约而来,但非为一船一货之买卖契约。”
她微微抬手,止住了哈勒敦可能开口的客套:“我们要谈的,是一份关乎此地未来百年秩序,关乎两条千年文明之路交汇点之地位的大契约。”
伊本·萨迪克的眼神微微一动,哈勒敦的笑容僵了一下。
查找无果的巴德尔终于重新集中注意力,闻听梁撞撞的话,拇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刀柄。
“愿闻其详。”伊本·萨迪克缓缓道。
梁撞撞示意康大运。
康大运上前半步,以官方使节的口吻,清晰而有力地说道:
“我大昭皇帝陛下,念及自古华夏与西洋诸邦,通过陆上‘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往来贸易,文明互鉴,已历千载;
今特遣使船队,重循海路,旨在赓续传统,加深友好,促进繁荣;
忽鲁谟斯,乃此两条千年通衢之关键交汇枢纽,地位非凡。”
他略微停顿,语气加重:“为保障此千年交流之顺利,
维护循此路而来之大昭商民之正当权益,并彰显两国乃至东西文明友好之见证;
大昭朝廷决议,于此地设立常驻西洋使馆;
使馆将依大昭律例与诸国之间通行之准则,行使保护、仲裁、交流之职能;
此乃我朝陛下之旨意,亦为延续千年丝路精神之必然举措。”
话音刚落,哈勒敦便忍不住开口,笑容依旧,语气却带着试探:
“尊使所言,确乃促进贸易之盛举。
忽鲁谟斯欢迎各方客商,贵国设立商馆,自然便利;
只是,这‘使馆’之职能,尤其是‘仲裁’一项,不知与本地已有惯例,以及……”
他看了一眼伊本·萨迪克,继续道:“与我萨迪克家族世代为之服务的契约公证与纠纷调解,如何协调?
忽鲁谟斯商贸繁荣,全赖各方遵守既定之规则与权威。”
他的话很委婉,但意思明确:你们建房子住下可以,但想自己立规矩、搞仲裁,是不是想挑战我们家族(和背后代表的本地规则体系)的权威?
谁也不愿意外人跑到自己家来建立什么秩序。
梁撞撞接过话头,目光直接对上伊本·萨迪克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睛:“协调的前提,是承认。
我们承认萨迪克家族在过往岁月里,为维持此地贸易秩序所做的贡献,也尊重契约精神本身。”
她话锋一转,语气虽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但我们更要指出的是——
过往的规则,并未完全涵盖,甚至有意无意地忽略或排斥了这条‘丝绸之路’上,一方文明主体应有的地位与尊严;
我们的商人,带着祖先开辟此路的荣光而来,不应仅仅被视为需要适应甚至屈从于某套封闭规则的‘外来客商’;
他们,是这条千年血脉的传承者与当代使者!”
言外之意——你们心里得有点逼数,没我们的丝绸之路,你们繁荣个屁?
在我们的商人和货品上剥皮拆骨,养活了你们千多年,当吸血鬼当上瘾了是吧?
伊本·萨迪克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上了思辨的色彩:“契约的精神,在于平等与合意;
规则的形成,源于漫长岁月的磨合与实力的均衡;
云槎盟主的见解,虽新颖而有力,但‘丝绸之路’……这真是一个充满诗意的概括……
在契约的领域,我们更看重具体的条款、明确的权责、以及保障其执行的可靠力量;
不知贵方所言的‘使馆’及其规则,将如何体现这种具体的、可操作的平等与可靠?
又如何看待,我萨迪克家族火漆印所代表的,历经考验的‘信’与‘力’?”
他的话,将问题引向了最核心的层面:你们有构想,有情怀,但具体的权力如何划分?
执行的力量如何体现?
你们那套新东西,比得上我们家族世代积累的信用和武装威慑吗?
大言不惭跑到我的地界上建立秩序和规则,你们倚仗的是什么?
梁撞撞知道,仅仅言语无法让这样的古老权威真正低头。
她需要展示决心,必要时也得秀秀肌肉。
“具体的条款,自然可以详谈。大昭愿与所有秉持公正的势力合作。”
梁撞撞先给予一个开放的姿态,随即语气转冷,目光扫过巴德尔:
“至于‘可靠的力量’……萨迪克阁下,您家族的‘执行者’或许能威慑沙漠中的商队,能处置背信的商人;
但您认为,他们能对抗封锁整个忽鲁谟斯海湾的舰队吗?
能抵御足以将港口码头化为火海的炮火吗?”
石厅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哈勒敦脸上的血色渐褪,巴德尔浑身肌肉骤然绷紧,手按上了刀柄,眼中凶光毕露。
就连伊本·萨迪克古井无波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
这三人的架势,令康康腮帮子鼓起了棱角,不过又平静回去——大姐头和主子没有下令,他还不能动刀。
不过……
“你爹贵姓?你爹随你姓不?”康康又运起了内力,传声的目标,依然是巴德尔。
巴德尔唰地拔刀出鞘,警惕地四下环视,可脖子却咔咔作响,有些发轴,握刀的手也微微颤抖:“谁?!是谁在说话?!”
嗯,声音也有些发颤。
康康立即也唰地将刀拔出,心里乐起来了——这下该能打架了吧?对方都抽刀了!
“打不打,大姐头?”康康又传声给梁撞撞。
康大运终于看出来是康康在捣蛋——若非有人传声给巴德尔,那家伙也不至于把脑袋转得向公鸡般紧张,喉咙里却发出母鸡般的咯咯声。
“你干什么了?”康大运传声康康。
“没干什么呀,我就问候了一声他娘,又问候了一声他爹,他都不回答我,可不礼貌了!”康康回道,顺便请示:“主子,打不打?”
“你消停点!”康大运呵斥:“说正事呢,别打搅你家大姐头。”
康康与巴德尔大眼瞪小眼,相互对峙。
二人身高相当,但巴德尔比康康粗壮许多,皮质护甲只遮挡胸腹,像个小背心,双臂裸露在外。
那双臂膀,梁撞撞瞄了眼,估计自己的大腿比不过他粗了,但估计康大运的腿差不多。
不过,让他们对峙去吧,所谓“亮剑精神”该展露也得展露一下,谈判是可以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进行的,就当活跃气氛了。
梁撞撞仿佛没看到巴德尔的反应似的,继续用那种陈述事实般的语气说道:
“我们无意动用武力,武力是最后、最无奈的手段;
我们寻求的是合作,是共同建立一套更包容、更能体现这条千年丝路各方贡献的新秩序;
但若有人试图将我们排斥在外,试图让我们的文明传承在此地继续沦为无声的背景,试图让我们只能遵守一套可能并不公正的旧规则……
那么,为了扞卫我们应有的地位和尊严,为了对得起开辟这条路的祖先;
我们也不吝于展示,什么才是维护‘信’与‘规则’的终极力量;
断你海路,控你咽喉,对我来说并非难事;
届时,再权威的火漆印,盖在无法兑现的契约上,也不过是一摊无用的蜡渍。”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是基于绝对海上力量的底气。
而且这番话出自云槎盟盟主之口,好过出自代表国家发言的外交官之口。
萨迪克家族再古老,再神秘,其权威也深深依赖于忽鲁谟斯港口贸易的存续。
一旦港口被封锁,贸易断绝,他们的公证、仲裁、执行……一切都会失去意义。
不用大昭舰队,云槎盟自己就有这个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