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大运彻底明白了。
撞撞说的,不是商业策略,不是外交手腕,而是文明层面的战略布局与宣言。
撞撞是要以最强势、最光明正大的方式,将华夏文明的影响力,重新夯实在这个自古以来的交汇点上,并试图为未来铸就一道防御的城墙。
这一点,撞撞没有大昭皇帝的授权,不能行使官方权力,所以她做不到。
而自己可以,自己有天子剑。
撞撞说了这么多,就是要自己以大昭官方的名义和立场,守护华夏文明!
康大运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在发热,一种比开疆拓土更崇高、更沉重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殿下说得对!
下官不但要在此地立碑,也要在所有官船队经过的地方立碑!
让我大昭、不,让我华夏的脚步连成线、聚成片、汇成面,让世界目光所及,皆为华夏!”
听到康大运如此之快就理解了自己的意图,并许诺不但要实现、还要扩展这个意图,梁撞撞激动了,兴奋了,调皮劲儿也回来了:
“对!就是这个意思!
你放心,官船队到过的地方由你立碑,没到过的地方,由我立碑!
我立的石碑上面,就刻——大昭大长公主梁撞撞,到此一游!”
阳光似乎炽热了起来,让梁撞撞身后那阴森的“火漆迷宫”显得微不足道。
“不过,”康大运抬了抬手中总督府的文书,上面有狮首火漆印,说道:“我们在这里登了记;
若按我们的想法行动,必然会触动这里固有的规则,尤其是萨迪克家族;
他们垄断了最高级别的契约公证与执行,是我们建立使馆权威,绕不开的第一道坎;
我们的‘信’,若要在此地立起来,首先就不能完全依赖于他们的‘信’。”
官船队到达忽鲁谟斯,并没有提前进行通知,但如此庞大的船队入港,却也没有忽鲁谟斯方的高官过来询问。
可见,对方并没有将官船队看得多重,甚至有可能,忽鲁谟斯方视一切到来者为送上门来的肥羊。
“不错。”梁撞撞嘴角勾起冷峭弧度:“所以,我们去敲门。
不是去祈求遵守他们的规矩,而是去宣告我们的存在与规则,让他们最有分量的人来与我们对话;
若他们只想从我华夏商品中获利,却不愿承认我华夏在此地应有之地位与权威,
继续用那套封闭的、可能带有掠夺性的‘黑帮’作风来控制局面……
那么,谈判桌上得不到的,我们就用实力说话。”
梁撞撞将目光投向港口外蔚蓝的海域,那里停泊着如山的舰队:
“以当今寰宇的军事水平,我们官船队与云槎盟的炮火,足以封锁这片海湾,控制这个港口;
只要断了他们的海路,这所谓的‘火漆迷宫’,不过是一座华丽的坟墓;
咱们不是来毁灭,但若有人试图将我们排斥在他们那套没有灵魂的利益规则之外,
试图让我们伟大的文明交流史在此地沦为单纯的、受制于人的买卖;
我不介意让他们认清,谁才是这片海域,乃至这条千年丝路,当下最不可忽视的力量。”
“康康,”梁撞撞唤道:“持我名帖,去叩门!
就说云槎盟主梁撞撞,会同大昭西洋正使康大运,拜会萨迪克家主,商谈要事。”
“是!”康康肃然领命。
叩击声在幽巷中回荡,沉闷而清晰,仿佛战鼓的前奏。
门开了,只露出一道缝隙,一个眼神古井无波、身着素净灰袍的年轻侍者,无声地审视着门外的众人。
他将目光在康康手中的名帖和后方梁撞撞、康大运等人身上扫过,才接过名帖,只是微微颔首,随即门又无声地关上。
等待的时间并不漫长,却充满了无声的张力。
巷子里的阴冷似乎更甚,远处港口的喧嚣被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
定澜不安地动了动,康康的手始终没有离开刀柄。
康大运与梁撞撞并肩而立,一个绯红庄严如庙堂之火,一个玄墨沉静如深渊之水,却同样蕴含着不容侵犯的威仪。
约莫一盏茶功夫,门再次打开。
这次,是两扇门缓缓向内洞开。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幽暗密室,而是一个异常高大、空旷、采光却奇异地黯淡的石厅。
厅内几乎没有多余装饰,唯有四壁直达穹顶的乌木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难以计数的、以皮革或锦缎包裹的羊皮卷宗。
空气里那股陈年纸张与墨水的味道愈发浓烈。
大厅中央,一张巨大的、光可鉴人的黑曜石长桌后,坐着三个人。
我擦!别告诉我这真的是“吸血鬼大厅”!——梁撞撞心内吐槽:“瞧那几人长相、扮相,特型演员么?”
居中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刀刻,一双眼睛却不见浑浊,反而清澈锐利得仿佛能洞悉人心最幽微处。
他穿着样式古朴的白色亚麻长袍,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右手拇指戴着一枚硕大的、刻有狮首图案的赤金戒指。
他便是当代萨迪克家族的家主,被外界尊称为“大公证人”的伊本·萨迪克。
左侧是一位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人,穿着考究的波斯锦袍,手指上戴着好几枚宝石戒指,眼神灵活而精明,带着商人的圆滑与算计。
他是萨迪克家族负责对外商贸契约的首席书记官,也是家族在忽鲁谟斯明面上的主要代理人,哈勒敦。
右侧则是一个沉默如铁塔的壮汉,肤色黝黑,眼神凶悍,穿着简练的皮质护甲,腰间佩着弯刀。
他是萨迪克家族“契约执行者”的首领,负责处理那些“不体面”的违约事宜,名叫巴德尔。
他的存在,无声地诠释了萨迪克家族“信”背后的“力”。
“大公证人”伊本·萨迪克率先开口,声音平和,带着历经沧桑的舒缓,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份量:
“尊贵的大昭使者,闻名遐迩的云槎盟主,萨迪克家族欢迎遵循古老契约精神的客人。
不知两位联袂而来,有何要事需用火漆封印?”
伊本·萨迪克目光平静地落在梁撞撞和康大运身上,既不轻视,也不热情,只有审视与评估。
书记官哈勒敦脸上堆起职业化的微笑,“契约执行者”巴德尔则依旧面无表情。
康康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梁撞撞身后,余光却一直防备着巴德尔,心里琢磨:“这家伙功夫不知如何,可看起来气势可不小,要不我试试他?”
如此想着,便运起内力,向巴德尔耳中输送了一句:“你好,你娘贵姓?”
巴德尔陡然一个激灵,眼皮子立即使上了劲儿,鹰隼般挨个审视康大运一行人,却并未发现有谁异常,甚至都没人看他一眼。
一丝冷汗冒了出来,就挂在巴德尔鬓角——他听到了一句大昭话,可在场大昭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家主身上,而家主与哈勒敦的注意力在大昭人身上。
而且没人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