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港的喧嚣与危险,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裹挟着香料、汗水和隐约的硝烟味。
官船队在港口停泊休整、补充淡水和食物的日子里,每日都有新的传闻灌入众人耳中——
“听说了吗?西边‘鳄鱼嘴’水道,前天又沉了两条船,说是佛郎机人的大炮打的!连人带货,全没了!”
“何止!南边‘鬼见愁’沙洲附近,夜里老有鬼火飘,其实是海匪在劫船!专挑落单的下手!”
“啧啧,这旧港,看着繁华,底下全是刀口舔血的买卖!还是赶紧办完事走吧,多待一天,脑袋都不安稳!”
“可不是嘛!听说云槎盟的船天天在外头清剿,可这海匪就跟海里的鱼似的,杀不完!”
“好在咱们都舍得花钱,八海阎君旗一插,总能平平安安回来。”
“就不明白了,一船货不比十两银子值钱?人命不比银子值钱?花点小钱就能保平安的事儿,怎么还有人不愿意呢?”
“话说,以前那个大盗陈添在的时候,收的钱不比现在多?
有时候碰上他们不同的队伍,还见一次就收一次钱,不给就杀人,那时候不都乖乖交钱?
现在云槎盟不但收的钱少,还告诉航道信息,哪里打仗不能走、哪天预测有风浪都告诉,竟然还有不愿意缴费的,这不是贱么!”
“倒也不能这么说,云槎盟建起来后,也没比以前消停多少啊,我看好像比以前还乱呢?”
“你这话说得就不厚道了,以前是谁闹腾?是这些相互吞并的土王吧?是大盗陈添的势力吧?现在又是谁?”
“不还是土王吗?”
“你是脑子被海水泡了、还是不常出门啊?现在土王们闹,是谁撺掇的?西洋人!以前哪有这些火铳、火炮?”
“就是!越来越多的西洋人往这边来了,八海阎君跟他们干了好几仗呢!现在不也是?
只不过西洋人学精了,不露面,只躲在土王后面,指使土王去对付云槎盟呢。”
……
商人们聚集在简陋的茶寮里,交换着令人心惊肉跳的消息,脸上写满焦虑。
码头上堆满了来自西洋的稀罕货色:色彩斑斓的羊毛制品、散发着奇异香味的香料、光洁如镜的锡器、甚至还有几匹据说是从极西之地运来的“天马”(阿拉伯马)。
财富的诱惑巨大,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让这些逐利的商人也不敢久留,只盼着船队早日启程。
严世宽站在驿馆二楼的窗口,冷眼俯瞰着码头的繁忙与不安。
沈鹏垂手立在他身后。
“沈鹏啊,” 严世宽的声音缓慢和蔼,如同家中教导晚辈的长者,可在沈鹏听来,总觉得有点像被毒蛇爬在身上的冰冷黏腻。
就听严世宽说道:“听到了吧?”
沈鹏垂手立于他身后阴影处,闻言心头一凛:“是,大人。海盗猖獗,商旅不安,皆言若无云槎盟旗帜,寸步难行。”
“寸步难行?” 严世宽缓缓转过身,眼神锐利,似乎能洞穿沈鹏心底深处的不甘。
沈鹏低垂着眼,神情相当恭谨,但内心有所抗拒。
严世宽是知道沈家与康大运的仇怨的,在官船队抵达汤都之前,严世宽曾以帮他报复为由头,并许诺他未来升官发财,让他做他吩咐的事情。
可现在,沈鹏后悔了。
在见识到梁撞撞的实力后,他打了退堂鼓,只想平平安安完成这次下西洋的任务回国。
哪怕回去后这个“指挥使”的头衔不再拥有,也不想与这样强大的人作对。
沈钧他们直系的仇,让他们自己报好了,而自己的这个旁系,可再不想瞎掺和了。
他现在只希望,严世宽不要再对他提要求。
“沈鹏,你睁大眼睛看看,看看这旧港、看看那些船;
那梁撞撞坐拥如此强兵利器,雄踞一方,俨然海外天子;
而我大昭堂堂官船队,两万余人,巨舰数十,一路行来,可曾打出一场像样的胜仗?
可曾让那些蛮夷土邦,真正见识到我天朝水师的煌煌天威?!”
严世宽的语速依旧慢条斯理,语气却是一句比一句还重。
沈鹏不敢抬头,他若抬头看一眼,必然能看到严世宽眼中射出的阴鸷而狂热的光芒。
严世宽的声音陡然拔高,以锥心刺骨的质问,步步紧逼沈鹏:“没有!一次都没有!
渤泥借兵,是她的旗;
一线天脱险,是她的炮;
野猪岛解围,是她亲至!
我们就像一群躲在母鸡翅膀下的鸡雏!
我们在靠着一个娘们儿的庇护,苟延残喘!
沈鹏,你告诉我,回国之后,陛下问起,你我该如何作答?
说我们仰仗大长公主鼻息,才得以苟全?
说这扬威异域的泼天功劳,全系于一个女人和她那个不臣之盟?
那你我项上人头,还要不要了?!你我背后的家族,还要不要前程了?!”
沈鹏的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家族。
严世宽果真拿“家族”这个词来提醒他。
但沈鹏不是因为这个词冒冷汗,而是严世宽说,这趟出海,他们都无有作为。
无有作为,就等于是给大昭天威蒙尘、就等于说他们不但没有消灭“不臣之盟”、反而还投靠,是叛国。
严世宽的话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和不甘。
一路的狼狈、依靠,以及那份被压抑的、属于军人的屈辱感,此刻被严世宽赤裸裸地撕开、放大。
沈鹏想起康大运的敲打,也想起梁撞撞救官船队于危难,但更清晰的是严世宽描绘的那幅可怕图景——失责问罪,身败名裂,家族蒙羞!
“别忘了,是你,亲自带兵封锁汤都港口!”
严世宽又补了一“刀”。
沈鹏的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蜷缩,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娘的!你严世宽不下令,我能带兵行动?!
可他能说出来么?
严世宽让他派兵封锁他就照做,可康大运也是正使,下令他不许封锁汤都港口,他没听啊!
严世宽明摆是要把这屎盆子扣在他头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