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大运的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悲愤的面孔,沉痛地说道:
“林老板之死,满仓号之难,是我大昭船队之殇,是我康大运身为正使之耻!此等惨剧,痛彻心扉!”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份沉痛感染众人,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坚定:“关于云槎盟与‘阎君旗’之事,错在我等!
错在未能及时明示,错在未能据理力争,致使诸位商旅父老,失去了本可获得的庇护,酿成此等血案!”
他没有直接点严世宽的名,但“未能据理力争”几个字,已将矛头指向了决策者。
商人们也听得出来,这位康正使不但没有推卸责任,还将严世宽的错误也一并承担起来,因为他们是并列正使,都是决策者。
这份担当让商人们的怒火消减了不少。
“然!”康大运声音陡然拔高,语气不容置疑:“下西洋,乃陛下亲定之国策,是沟通万邦、宣示天朝仁德之伟业!
林老板等罹难同仁,亦是为此宏图而献身!
我等若因一时之痛便裹足不前,甚至半途而废,岂非令亲者痛,仇者快?!
岂非令逝者英魂难安?!
岂非辜负陛下重托、天下期望?!”
一番话,将个人恩怨上升到了国家使命和逝者遗志的高度。
既巧妙地转移了一部分情绪,也给了商人们一个不能放弃的理由——只有完成这趟差事,才能对得起死去的人,才能挽回损失。
而这趟差事的结果——在各国设立宣慰司将带来的贸易特权,可是商人们要追求的长远利益。
“康某在此,以驸马之身,以陛下钦差之名,以尚方宝剑为誓!”
康大运猛地拔出腰间寒光闪闪的宝剑,高高举起,夕阳在其上折射出凛冽的光芒:“第一!血债,必偿!”
康大运目光如电扫过船舱方向:“此间惨剧,康某必彻查到底;
无论是海寇凶顽,还是船队内部失职渎职之人,康某必定如实禀报圣上,从严从重,严惩不贷,给逝者、给诸位一个交代!
第二!云槎盟庇护之道,康某已知晓,前方便有渤泥国港口,抵港之后,康某将亲自与之接洽!
无论付出何代价,定为我船队所有商船,请来‘阎君旗’,并商谈护航事宜!此诺,天地共鉴!若违此誓,犹如此物!”
说罢,他猛地挥剑,将身旁一截粗壮的缆绳斩断!
断绳落水,发出沉重的声响!
斩绳为誓,这是极其郑重的承诺!
商人们被康大运的誓言和气势震慑住了——那可是尚方宝剑哪!
他们看到了康大运的沉痛、担当和决心。
尤其是“请来阎君旗”的承诺,直接击中他们最迫切的需求。
比起虚无缥缈的“偿命”,实实在在的、能保住他们接下来性命和财产的“旗”,才是最重要的。
愤怒的浪潮稍稍平息,虽然对严世宽的恨意未消,但康大运的承诺给了他们一线希望和继续前行的理由。
冲击的势头停了下来,士兵们也松了口气。
康大运趁热打铁:“当务之急,是重整船队,救治伤者,安抚亡魂,补充给养;
渤泥港口已近在咫尺,请诸位父老乡亲,随船队共赴港口!康某定不负所托!”
然后他深深一揖。
商人们面面相觑,最终,在几个大商人的带领下,人群开始缓缓散去。
康大运以尚方宝剑斩绳立誓,暂时平息了商人们的滔天怒火,但“请旗”的渴望如同野草般在每个人心中疯长。
当从那些修补渔船的渔民口中得知,最近一处的渤泥国港口,只需往北航行一两日便可到达。
彼时就可以办理缴纳“平安税”、领取“阎君旗”的事宜,商人们压抑的期盼立刻化作了沸腾的浪潮!
“渤泥国?!那里就能挂旗?”
“不远,那还等什么!康大人!请立刻转道渤泥国!”
“对!先去渤泥!挂上旗子我们再走!命比什么都重要!”
“没有旗子,我们一步也不往前走了!谁知道前面还有什么等着我们!”
商人们的情绪再次被点燃,这次不再是愤怒,而是劫后余生的急切恳求。
林百万血淋淋的教训就在眼前,那面小小的“阎君旗”在他们眼中,已成了比黄金更贵重的保命符。
别管官船队要不要挂旗,反正他们就算自费,也得每船一面旗!
康大运看着群情汹涌的商旅,心中五味杂陈。
他既理解他们的恐惧与急迫,也深知擅自改变航线、未经朝廷许可便访问渤泥国可能带来的非议。
然而,船队现状已容不得他犹豫。
士气濒临崩溃,补给捉襟见肘,船只亟待修缮,最重要的是,他必须兑现“请旗”的承诺,否则船队内部必将再次爆发不可控的冲突。
他目光扫过缩在拐角不敢露面、保持沉默的严世宽。
这厮此刻看似如同缩进壳里的乌龟,脸色灰败,眼神躲闪,对商人们的提议不发一言,甚至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严世宽很清楚,此刻他若敢再提半个“不”字,愤怒的人群会立刻将他撕碎。
他此时最明智的自保方式,便是蛰伏,暂避锋芒,以求苟延残喘。
虽说也许看起来显得懦弱,但官场嘛,以他这么多年浸淫的经验,东山再起的机会,只要找,便能有!
忍得一时气,免百日之忧,不算丢脸!
“好!”康大运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诸位父老所求,乃保命安身之基,康某答应诸位,船队即刻调整航向,前往渤泥国;
办理挂旗事宜,补充给养,修缮船只,待诸事妥当,再行启程!”
“康大人英明!”商人们终于齐声高呼。
船队终于有了明确且符合他们迫切需求的目标。
在渔民的指引下,官船队拖着疲惫的身躯,历经数日航行,终于抵达了渤泥国西部一处有云槎盟驻守的港口——穆阿拉港。
港口规模不大,但秩序井然,八海阎君旗和云槎优选旗成对的在港口各处飘扬,一派繁忙而安稳的景象。
船队靠岸,接待他们的港口总管,竟是一位康大运看着有些眼熟的年轻人。
待其自报家门,康大运才恍然——此人名叫陈海生,正是过去康家船队中一个机灵能干、后被梁撞撞看中带走培养的小伙计!
现如今已是梁撞撞亲派的一方港口的总管,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干练。
想到施峰、徐贵、梁虎,好像跟着梁撞撞的康家小子们,但凡机灵点的,都被她安插到了合适的位置,并给予很好的待遇。
康大运不由得回头看向身后的康健和康康,心说梁撞撞怎么没给这俩货安排个好去处呢?
是忘记了?还是觉得他们不够聪明?抑或是不敢擅专、留着给他这个提督大人安排?
他的视线自然被二人接收到,凭着与主子自小一起长大的默契,这哥俩当然明白主子此时在想什么。
康健扑克脸一点表情都没有,康大运也看不出他是高兴还不是不高兴、眼馋不眼馋别人都有好去处,而他没有。
倒是康康憋不住话,凑近了康大运“咬耳朵”:“主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康大运心说——果然,这俩货还是有要求的,行吧,只要你们提,主子我就给你们安排个职务,让你们也当上官!
于是康大运便道:“讲便是。”
康康咧嘴一笑,嘚瑟像二獒一样大白牙明晃晃的:“别说最高等级的阎君旗,就是加盟云槎盟的文书、印鉴都在我俩手里……
大姐头不在,我俩可以全权处理,随时能办加盟事宜!
但是……大姐头说了,既然你们官船队拒绝了,那就不给开这个后门,你们自己去总部照程序办理吧!”
康健适时补充道:“如果到时候殿下没有到场,那就还是我俩给你办理!”
康大运:“……”
揉了揉太阳穴,康大运重复了康康的问话:“我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驸马吩咐!”
“主子您说!”
康健、康康二人齐齐应声。
于是康大运双手齐出,分别落在二人脑门,嘴里却说道——“嘿呀,我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