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家阿公、阿婆,一路辛苦,快请坐!”
康老夫人一见二人,立刻热情地站起身,迎上前两步,笑容真切无比,毫无半点官家老夫人的架子。
她伸手要去扶蔡阿婆,蔡阿婆却受宠若惊般连连摆手,自己小心地在康老夫人下首的椅子上坐了半边屁股,腰背挺得僵直。
“不辛苦,不辛苦,劳老夫人记挂。”
蔡阿公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漳州口音,他将那沉甸甸的蓝布包袱小心地放在脚边,这才在蔡阿婆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也只敢坐实半边。
竟比几年前初次被接到康宅时还局促。
康老夫人坐回主位,徐嬷嬷立刻上前,为蔡家老夫妻奉上热茶。
蔡阿婆双手接过那细腻的白瓷茶盏,只觉得这杯子都金贵得烫手,不敢用力端,只用指尖轻轻捏着。
他们在漳州只知道康大运进京赶考,然后中了探花,后来又当了大官。
可大半年不见,如今一来就是住进提督府,就算曾经再怎么熟悉,现在也变得陌生起来。
“一路可还顺利?住处都安顿好了吗?缺什么短什么,只管跟徐嬷嬷说。”
康老夫人语气亲切,如同拉家常:“撞撞那孩子,一早就念叨着要去码头接你们,结果被军营那边急事绊住了脚,说是和大运一起,马上就回……”
话音未落,外面就传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帘子再次被掀起,带进一股冬日清冽的空气。
康大运一身未及换下的绯红麒麟补子官袍,更衬得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带着一丝刚从军营回来的肃杀之气还未完全散去。
他身侧,梁撞撞一身利落的玄青劲装,外罩半旧皮甲,墨发高束,风风火火地跳进门槛,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和一丝急切。
“老夫人!阿公!阿婆!”梁撞撞一眼就看到了拘谨坐在那里的两位老人,清脆的声音瞬间打破了花厅里那点微妙的局促感。
她几步就跨到蔡阿婆身边,极其自然地伸手挽住了老人瘦削却有力的胳膊,又对着蔡阿公笑道:
“阿公,你们可算到了!路上累坏了吧?快让我看看!”
她像寻常人家的孙女一样,仔细打量着二老的气色,眼神里是毫不作伪的亲近和依恋。
蔡家老夫妻一见到梁撞撞,那点拘谨立刻像冰雪见了太阳般消融了大半。
蔡阿婆反手紧紧握住梁撞撞的手,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欣慰又慈祥的笑容,连声道:“不累不累!好孩子,怎么又瘦了?”
蔡阿公也咧嘴笑着,眼中满是骄傲和踏实。
康大运也上前一步,对着蔡阿公阿婆郑重地行了个晚辈礼:“阿公,阿婆,一路辛苦了。
大运本该亲自去接,军务缠身,实在失礼,还望二老海涵。”
他的态度恭敬而真诚,丝毫看不出半点提督大人的架子,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曾去蔡家小院蹭饭的“康小子”。
梁撞撞见状,立刻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蔡阿婆,压低声音,带着点调皮和安抚道:“阿婆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甭管他当多大官,在您二老面前,还不就是个晚辈?再说了……”
她故意提高一点音量,瞥了眼康大运,眉眼弯弯:“您二老现在可是苏禄、暹罗两国公主以及大昭陛下亲封特使的爷爷奶奶;
这地位,可比咱们康提督还高着呢!他敢不敬着?”
这话一出,直接把阿公阿婆都给逗乐了,那点子对“官身”的敬畏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满眼的疼爱。
以前梁撞撞告诉他们自己当上公主了,两位老人没太往心里去,毕竟也就是个说法,没啥实惠,也没有大昭皇帝认可的文书。
他们还以为也就是个玩笑。
可如今却是当着提督大人如此讲,那必然是真的。
蔡阿公嘿嘿笑着,腰板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康老夫人和徐嬷嬷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笑起来。
康大运无奈又宠溺地看了梁撞撞一眼,嘴角也噙着笑意,顺势道:“撞撞说得对,二老身份贵重,大运万不敢怠慢。”
花厅里的气氛顿时轻松融洽起来。
康老夫人招呼两人坐下,康大运和梁撞撞也各自寻了位置坐下,梁撞撞紧挨着蔡阿婆。
徐嬷嬷重新奉上热茶。
蔡阿婆放下心防,连忙打开了带来的竹编食盒:“老夫人,康小子,撞撞,有日子没吃着咱家乡的点心了吧?
我们这次特地带来些茯苓糕、芝麻饼,还有腌的咸菜、酱瓜……”
食盒里果然都是些农家常见的吃食,油纸包着,码放得整整齐齐,散发着质朴的香气。
最底层角落里,还放着几个硬邦邦的、颜色发暗的麦麸饼子。
“阿婆!您又带这个!”梁撞撞眼尖,立刻指着那几个麦麸饼子,语气带着心疼和责备:“不是说了让您和阿公别省着吗?咱家有钱了,有的是钱!这东西太糙了!”
出门在外穿戴得寒酸些可以理解,但吃食上如此粗糙,可不是这个年岁的老人能消化的。
蔡阿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习惯了,不碍事的,路上不吃这个总觉得没吃饭一样,吃点心反倒胀气。”
康老夫人却示意徐嬷嬷把食盒接过去,郑重道:“亲家别听她的,小孩子懂什么,这些可都是好东西,我就爱这口家乡味儿!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还真馋咱家乡的茯苓糕、芝麻饼,和宁波的就不是一个味儿!
还有咸菜酱瓜也是好东西,又解腻又下饭,这麦麸饼子磨牙顶饿,我这次来宁波时也带了呢,这都是过日子实在的东西!
松墨,快让厨房中午添上这些!”
孙儿有了出息,老夫人终于重新脚踏实地起来,再找不到半点曾经向高门大户效仿的影子。
也是了,这段日子以来,老夫人一直替康大运担负“官眷圈子”的交往,什么样的高门显贵没见着?
所以,与其效仿,不如踏踏实实该怎样就怎样。
只要孙儿爬的高,以后她就是官眷们效仿的对象!
见老夫人不嫌弃,蔡家老夫妻更是高兴。
蔡阿公深吸一口气,弯下腰,郑重地将脚边那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捧起来,放在身旁的小几上。
他粗糙的大手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定地解开包袱皮,露出里面厚厚一叠盖着官府大印、质地坚韧的契纸——是地契和房契!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梁撞撞微微睁大了眼睛,显然知道里面是什么,但看到这么多,也有些惊讶。
康大运则神情专注,带着敬意。
蔡阿公的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一种庄稼汉特有的执拗和自豪:
“这些…这些是我们老两口在漳州给撞撞置办下的,她捎回来的钱,都在这儿了。”
蔡阿公一张张摊开契纸,黝黑粗糙的手指带着珍重,点着上面的字迹和官府鲜红的大印:
“这是漳州城东门外,上好的水田,五十亩,土头厚,水源足,佃户都是老实人;
这张,是城里鼓楼街口,两间带后院的临街铺面,地段顶好,人来人往,做什么营生都稳当!
还有漳江码头边上,这个小货栈……”
蔡阿公又指着最后一张:“带个小院子,能存货,也能住人,我寻思着,这地方靠码头便利,以后应该能用得着。”
他看着康老夫人和康大运,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近乎虔诚的光芒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老夫人,我们老蔡家,不是什么显赫门户,就靠着一双粗手过日子,撞撞自己有本事,赚钱都交给我们;
我们这把年纪也用不上钱,还是觉得都换成能生钱、能传家的产业实在;
每一亩田,都是请老把式看过土色的;
每一间铺子货栈,都是托了老牙行仔细打听、反复比较,选最好的地段、最公道的价格买下的……”
蔡阿公的语气斩钉截铁:“这些是漳州那边的,这阵子我们再打听打听宁波的行情,这头也争取添置上些田产和铺子;
这样,甭管丫头今后生活在哪儿,她都有依傍……”
说到这儿蔡阿公瞄了眼康大运,有些犹豫,但他运了运气,还是梗着脖子将话说了出来:
“以后康小子当官需要打点人情往来什么的,也不愁没钱花,就算……我是说万一哈……
万一有什么不好、不当官了,撞撞的嫁妆也养得起你!”
“噗!”刚喝了口茶水的梁撞撞就喷了!
“咳咳咳……”刚吃了口点心的康大运,就被点心渣子呛到了喉咙!
唉,果真异国公主的阿公阿婆就是有底气啊,蔡阿公一不留神,不等男方家长提亲,先行替梁撞撞决定“包养”提督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