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峰的信画面感太强,康大运觉得自己好像真有看见梁撞撞气沉山河的大骂,惊得海鸥差点坠海的场景。
康大运的目光在“花瓣炮”、“彩纸屑”、“满身香气”几个词上逡巡,连日紧绷的神经线被这鲜活又混不吝的画面轻轻拨动了一下。
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终于爬上了他向来沉静的嘴角。
“祸事?怎么会?”他喃喃说道,声音里带着宠溺,仿佛那信纸就是心上人的面庞:“谢砚舟自取其辱罢了。”
姓谢的但凡脑子没被门夹扁,就绝不敢把这桩丢人丢到姥姥家的糗事主动捅破天。
他只会把这口恶气憋成内伤,在暗地里磨他的毒牙。
如今的撞撞可不是谁都能拿捏、欺侮的小民,而是具有异国公主身份的大人物。
而且,不是还有自己吗?
手里的证据已经不少,真要撕破脸闹到金銮殿上,康大运相信,定能把谢砚舟压得死死的。
松墨的眼睛眨巴了又眨巴,他不确定大人刚才那宠溺的语气,是在同自己说话吗?
还是垂头闭目抿紧嘴,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上策。
“给施峰回信。”康大运吩咐:“云槎村乃海上屏障,安居乐业,非宵小可觊觎。
干得好。
严加戒备,整军经武,所需火药硫磺,我会设法。
梁姑娘处,告之:放手施为,天塌下来,自有宁波顶着。”
松墨用心记着,生怕错漏半个字。
康大运将“宁波”二字咬得极重。
这不是空话,而是承诺,承诺他康大运,是矗立在梁撞撞身后最坚实的礁石。
如今最消磨康大运耐心的,不是心上人的消息,而是工部的回函。
明明宁波距离京城,并非万里之遥,可如此之久,工部还没有送来图纸副本。
效率实在低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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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剌加海峡,鳄鱼湾。
陈添站在他旗舰“黑鲨号”的船楼上,望着远处海天线上出现的黑压压的船帆以及那面招魂幡似的“八海阎君旗”。
干瘦的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咧开一个残忍的、露出焦黄牙齿的笑容。
他光着精瘦的上身,肋骨根根可见,却透着一种老鲨鱼般的凶戾:“哪儿冒出来的‘八海阎君’?
我都没敢起这名号!没了那些炸鱼窝的玩意儿,你他娘的算个屁!”
他捏着半条马鲛鱼尾巴,贪婪地啃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对身边的心腹吼道:“传令下去,来财了!给老子把‘铁将军’亮出来!
让这不知死活的小鬼儿见识见识,谁才是这四海八荒的主宰!”
一个个赤膊壮汉走了出来,人手抱着一个四五十斤的碗口铳。
“老子称霸满剌加这么些年,就没看到有谁比老子火力强劲的!”
陈添满意地看着一口口铳被送到各船并架好。
而以他所在船只为首的主力船队上,更是架上了口径粗如海碗的老式铜铁炮。
“大当家,碗口铳就剩这五六十个没坏的了,炮也就剩那五门还能用,”一个小喽啰过来请示:“湾头入口那儿还架炮吗?”
作为主力船队的体型最大、船板厚实的老旧福船一共五艘,如果不往鳄鱼湾入口那里架炮,就还够每艘船上放置一门老式铜铁炮。
陈添粗门大嗓,是相当自信:“废话,入口必须放啊,老规矩,架两门!三艘大福船上有炮就够了!
老子在这满剌加当拦路虎十七八年,能进入湾口的寥寥无几,能靠近老子主船的更是还没生出来,怕什么!”
“是、是!大当家威武!”小喽啰不敢再问,却也没走,悄咪咪退到阴影里,脸上担忧之色却愈发浓郁。
他只希望大当家的没留意他留在船上了——只有留在大当家的船上,他才算是最安全。
因为真打起来,冲锋在前的可都是他们这些小“杂碎”,要是炮火不够猛,就得他们上去搏命了。
关键是,扫荡龟背屿和鬼牙礁时,对方可是有土雷的,能炸,不像他们的炮弹,除了石头弹就是大铁球,是能把敌船洞穿弄沉,可弄不死几个人。
都是吃海上饭的,船就算沉了也能保住性命,人总得有命才行,不然就算抢夺来钱财,没命花有个屁用!
小喽啰想说,龟背屿和鬼牙礁被他们第一次扫荡之后又去了两次,每次都寻不到那两伙人,但总能发现他们仍留在那里的痕迹。
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而且,眼下已经能看清楚“八海阎君旗”了,这才多久?二十天?那伙人的救兵就到了!
这又说明什么?说明人家实力也不俗!
小喽啰总觉得今天胸口里头跳得慌慌的。
陈添把最后一点马鲛鱼尾巴塞进嘴里,烤的半焦的尾鳍在他牙齿间嘎嘣作响:“瞧你那怂样儿,怕个鬼哟!这些火力足够用!
等回头老子带你们去漳州和宁波逛逛,再弄几门新炮回来不就行了?船也弄几艘回来,到时候让你也开开新船,老子有的是钱!
滚吧,赶紧准备去,没看对方已经要靠近了吗!”
唉,还是被大当家看见了——“是!是!小的这就下船!”小喽啰只好硬着头皮下船,把命运交给老天安排。
狭窄的鳄鱼湾入口,几块巨大的、如同獠牙般的礁石后方,黑洞洞的炮口早已森然架起。
陈添的主力船队并未倾巢堵在口外,而是狡猾地藏身于湾内和礁石阴影之中。
他所在的船头、以及左右两艘同样体型的老旧福船船头,赫然架设着口径粗如海碗的老式铜铁炮。
炮身布满修补的痕迹和铜绿的锈迹,沉重笨拙,散发着陈年老匪的土腥气。
别看这种炮虽然射速慢得令人发指,精度更是随缘,但装填上沉重的实心铁弹或者一窝蜂似的碎石霰弹,在狭窄水道里那就是毁灭性的存在。
重要的是,别说整个满剌加,就算整个南海,也只有他陈添才有火炮!
因为只有大昭的军器局才能造炮,而他陈添,有本事弄到手!
他有渠道!只要他想,大昭的整个东南沿海都归他控制!
大炮他都能弄到,更别说其他船上探出的碗口铳、火药箭了,那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陈添看着越发迫近的“八海阎君旗”,已经快进入他的火炮射程了,狞笑着抬起手臂准备下达攻击的命令:
“哎呀呀……老子倒要看看,是你阎君的头铁,还是老子的炮弹硬!
预备!给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