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大运不懂、不理青楼的风情,更对那种地方的人无有旖旎心思。
他只知道,那些花魁用的,必定是最讲究、最舒适、最能呵护女儿家娇嫩身体的。
他希望他心上的姑娘能在海上、在艰苦颠簸的航程中,在那些冰冷潮湿、风浪无情、连热水都稀缺的日子里,能用上最好的、最不委屈自己的。
这似乎是他能为那个倔强得从不在意自己身体、仿佛钢铁铸就般的少女,做的最微不足道、却又倾注了他全部笨拙心意的事情。
每次偷偷准备这些,想象着它们会被她用上,在那些特殊的日子里给予她哪怕一丝丝的舒适和温暖,康大运的心底都会泛起一丝隐秘的、带着羞赧的、却无比真实的甜蜜。
康大运拿起一条,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拂过上面栩栩如生的蝶恋花纹样,细腻的丝线触感仿佛带着温度。
脸颊微微发烫。
这次……他特意多备了一些。
春闱在即,他预感梁撞撞这次出海时间不会短,航路或许更加艰险。
唉,二十三岁的老男人了,撞撞……会嫌我老、看不上我吗?
笃笃笃。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梁撞撞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几张清单:“有几样药材,福州商号那边说存量不多,你看是否需要从别处调……”
她的话戛然而止,目光落在了康大运……手中那条绣工精美得不像话的月事带上。
灯光下,那蝶恋花的纹样清晰可见。
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
康大运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将手中的带子往回塞,手忙脚乱中带倒了桌上的笔架,毛笔滚落一地。
他耳根红得几乎滴血,窘迫得浑身僵硬,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
“我不是变态……我不是变态……你可千万别误会!”康大运满脑子就剩这一句话打转,要不是嘴巴紧闭,怕就要溜出口。
梁撞撞也愣住了。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以往每次出海前,康大运不是亲自送、就是单备一个箱子,夹在里面的衣物里送她类似的挎包。
她起初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恼火,觉得这书呆子多管闲事,婆婆妈妈。
但用过之后……不得不承认,确实比冯婶子她们用粗布缝的袋子舒服太多,尤其是在海上艰苦的环境里。
她一直以为是康家统一采买的,是府里对船上女眷的常规照料,不曾深想。
此刻,看着康大运那副窘迫得无地自容、仿佛天塌下来的模样;
看着他手中那条精致得完全超出“常规照料”范畴的带子;
再联想到他初次递给她时那欲言又止、闪烁不定、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神……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却无比精准地捏了一下。
没有真梁姑娘那种不明情绪干扰,这一次,那感觉异常清晰、纯粹——不是羞恼,不是愤怒,而是一种陌生的、带着酸涩暖意的悸动。
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迅速漾开圈圈涟漪,蔓延至四肢百骸。
梁撞撞看着康大运涨红的脸,看着他慌乱躲闪、几乎要沁出泪光的眼神,看着他紧紧攥着挎包盖子、指关节都发白了的手。
那个在贡院挥斥方遒、在海上指挥若定、在按察使司大堂从容不迫、在族人恭维中沉稳自持的康经魁,此刻笨拙、慌乱、脆弱得像一个做错事被抓包、生怕被厌弃的孩子。
“你……大爷的!”
梁撞撞到底还是骂了出来,却没有以往的羞恼,语气里还带了调侃和娇羞。
“咳……”梁撞撞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心头那阵陌生的、汹涌的波澜。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没有强硬,反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软意,甚至尾音里藏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想笑的冲动:
“这……这次的花样……”
她指了指包袱里露出的另一条石榴多子纹样的:“挺……别致哈。”
语气平静,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康大运猛地抬起头,撞进她带着一丝促狭、一丝了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能融化寒冰的温暖光芒的眼眸里。
那目光清澈透亮,仿佛能洞穿他所有隐秘的心思,却又带着前所未有的包容。
“我……”
康大运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灼烧着他的喉咙,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准备好的所有说辞——什么“海上辛苦”、“女儿家要爱惜身体”、“是让定澜她们备的”……
此刻显得无比苍白、可笑,甚至是对这份笨拙心意的亵渎。
梁撞撞看着他这副傻夫夫又紧张万分的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一个极其浅淡的、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在她眼底一闪而过。
她走上前,没有去接挎包,也没有去看那些精美的带子,而是伸出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拍了拍康大运紧攥着挎包、用力到发白的手背。
梁撞撞的手带着微凉的海风气息,指腹有常年持棍握刀拉帆留下的薄茧,拍在康大运手背上的力道很轻,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抚平了他紧绷的神经和汹涌的窘迫。
“谢啦!”梁撞撞终于大笑出声:“又不是让你用,你紧张什么!”
康大运怔怔地看着她,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冲散了所有窘迫,只剩下傻傻的、带着巨大满足和释然的笑容。
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都带着点激动过后的沙哑:“嗯!不、不谢!不紧张!我不用,你、你用!”
笨拙依旧,心意却已昭然。
“噗哈哈哈……”梁撞撞笑得差点站不住摔跟头。
康大运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瞬间红透,梁撞撞甚至想扒掉康大运的鞋袜瞧瞧,这傻子是不是连脚指头都红了。
“好了好了,说正事,”梁撞撞把笑出的泪意憋回去,指了指地上散落的毛笔和桌上的清单:“药材的事?还有……笔。”
“哦!哦!药材!笔!”康大运如梦初醒,连忙弯腰去捡笔,又手忙脚乱地收拾桌面。
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那几张清单上,只是耳根的红晕,久久未散,嘴角的笑意也怎么都压不下去。
书房里,灯火温暖地摇曳着。
一个继续说着药材补给和航线安排,一个努力听着,心思却早已飘向了十日后那片浩瀚的蔚蓝。
挎包静静躺在桌角,未塞回去的精美的蝶恋花和石榴多子图案在灯光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散发着温柔的光泽。
海风穿堂而过,带着秋夜的凉意,也似乎带来了远方波涛的低语。
这一次,那低语中,仿佛少了几分孤寂的呜咽,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名为牵绊的温暖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