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远远地站着,默默地看着。
心有不甘吗?自然还是有的。
这丫头,终究是要顶着她孙儿的姓氏,占着康家未来的主母之位。
可这几个月……
老夫人下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那串梁撞撞从苏禄带回的莹润珍珠,冰凉圆润的触感仿佛能沁入心底。
她又想起孙儿那些同年们提及的、鹿鸣宴上座师徐大人对孙儿的褒奖,心里透着前所未有的底气。
再想到康健哥俩提到在安南那惊心动魄的一役又一役……
没有这丫头搏命挣来的银钱铺路,没有她船上那般厮杀护持,大运能如此心无旁骛地应试?
能平安归来?
能挣下这偌大的名声和座师的青眼?
一股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暖流,混着残余的别扭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在心里搅动。
老夫人甚至冒出个念头:这丫头,莫非真是孙儿的福星?
这念头刚冒出,又被她强压下去,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看着梁撞撞利落地安排事务,那份专注和沉稳,竟让她恍惚看到了几分当年自己刚掌家时的影子。
老夫人终究还是对徐嬷嬷低声吩咐了一句:“厨房炖的血燕,给梁姑娘也送一份去,就说……
就说海上辛苦,补补身子,莫要……莫要亏待了身子骨。”
话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带着点不自然的僵硬,但那份心意,却沉甸甸的。
徐嬷嬷应声去了。
老夫人最后瞥了一眼阳光下那个忙碌的身影,转身进了内院。
阳光在她身后拉长影子,也似乎悄悄融化了一些经年的、因独立支撑家业、为孙子铺路而形成的心理坚冰。
“梁姑娘,按照黎铁山上次估算,两边矿一起开采,下批铁锭应该半月后就能备好。”康健带着与黎铁山签订的契书走来。
汇报的声音将康大运的怔忡打断。
梁撞撞点头,目光扫过契书:“知道了,按计划准备。另外,鸽子……”她抬眼,正撞上康大运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那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和怔忡,还有一丝她如今能清晰分辨出的、纯粹的暖意。
梁撞撞微微一怔,随即自然地移开视线,本来想说别再带鸽子了,麻烦,还占地方,不如晚上都炖了吃算了,却临时改口:
“鸽子需要再补充几只吗?上次十只就回来八只,最后那只比我还慢。”
“要的!已经备好了!”康大运有些狼狈地清了清嗓子,走上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撞撞,下次出海,定在何时?
鸽子每次多放几只回来,总有能送到信儿的;
你若馋鸽子肉,我再给你备上几笼肉鸽!”
声音里还是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十日后。”梁撞撞言简意赅,目光落回契书上,指尖划过几行字:“铁器换香料,香料再换铁器,苏禄和安南的线不能断;
黎铁山那边,也需要再巩固,升龙城那边不会轻易罢休。”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康大运,眼神清澈而平静:“我知道康健禁不住你审问,你知道便知道,也没什么的;
你只管安心备考,春闱在即,这才是大事。”
康大运看着眼前这个心思全在浩瀚波涛、铁器香料、航线鸽信上的少女,心头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还有一丝……心疼。
他金榜题名,荣耀加身,成了族人仰望、座师看重的经魁,却依旧留不住她奔向大海的脚步。
他们之间,仿佛隔着无形的潮汐,相聚短暂如沙漏,离别才是永恒的主调。
那些在心底酝酿了千百遍的、滚烫的、想要靠近的话语,到了嘴边,却总是被她的冷静、被即将到来的航程、被“春闱大事”给挡回来。
也罢,反正自己也要准备行囊进京,准备来年的春闱,分别就分别吧。
每次分别,都是为了下次的重逢。
康大运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她纤细却蕴藏着惊人力量的手腕,一个念头顽固地冒了出来。
他能为她做的,实在有限。
除了那些银钱物资,除了这康府一方安稳的港湾……
似乎只剩下一件事,是他坚持了许久,也是他唯一能在这最私密处,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表达他无处安放的牵挂与怜惜。
夜深人静,康大运的书房灯还亮着。
案头堆积着厚厚的经义策论,墨香弥漫。
然而,此刻他面前摊开的却不是任何一本圣贤书,而是一个用月白丝绸精心缝制的小挎包。
挎包上绣着碧波与海鸟,边角平平整整。
他小心地解开系带,里面是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月事带。
这不是康宅统一采买的,更不是市面上常见的粗陋货色。
每一条都透着他的心意。
布料是上好的松江细棉,吸水性极佳,触手柔软细腻,绝不磨人。
内衬用的是洁白的素绢,边缘用最细密的针脚缝牢,确保不会开线散絮。
里面填充着柔软洁白的棉花。
最特别的是带身和外层覆盖的细棉布上,竟都绣着精致繁复的花纹——缠枝莲清雅,蝶恋花灵动,石榴多子寓意吉祥……
针法细腻,配色雅致,透着一种隐秘的、秾丽的美,完全不似此等私密之物该有的朴素。
这些,都是康大运每次在梁撞撞出海前,悄悄托付给最信任的心腹,花重金从漳州乃至福州最有名的青楼里,买来的那些花魁娘子们所用的顶级货色。
为何是青楼花魁而非达官显贵家的小姐?
深闺小姐们自然应该用的都是好的,但这些私物,必定是有贴身的丫鬟或是嬷嬷帮忙操持,又不会外卖——康大运看不到啊。
而花魁们不同,她们以此为“本钱”,更以此为一种隐秘的炫耀和吸引恩客的手段。
她们所用的月事带,不仅要求吸湿、透气、舒适度达到极致,更追求一种极致的精致与隐秘的诱惑力。
无论用料、做工、绣工无一不是顶尖中的顶尖,务求让这些最私密的贴身物件也透出撩人的风情,成为取悦自己、甚至取悦恩客的一种无声暗示。
虽说康大运以前也没看过,但他为配合刻意营造的“纨绔”名声,也是去过风月场所、见过不少莺莺燕燕的。
虽说没有实质接触,但看那些女子的做派,也能推测一二。
关键是,康大运能买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