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谷一阁门口的槐树下给来福顺毛,阿彩蜷在旁边桃树枝桠上,忽然抬眼朝街口望了望,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喵呜”声——这猫通人性,熟客上门总比阿呆先察觉。
“师傅,小林哥来啦!”阿呆攥着半块芝麻饼从屋里跑出来,嘴角沾着碎屑,傻呵呵地笑。这小子脑子转得慢,认人倒准,老远就看见小林领着几个同学走来,手里提着好几个纸袋子。小林是老熟人,戴黑框眼镜的文气大学生,隔三差五就来阁子里坐,每次都不空手。
我把烟斗在鞋底磕了磕,填上新烟丝点着,慢悠悠站起身。这群年轻人走近了,脸上都带着未散的愁绪,尤其是小林,眉间距本就窄,这会儿眼角耷拉着,眼底泛红,一看就是心里堵得慌。
“谷叔,”小林声音比平时轻了些,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电影票根,另一只手递过纸袋子,“今天带同学看了《金陵照相馆》,心里闷得慌,就想来您这儿坐坐。给您带了安徽毛峰,上周去玩捎的;给阿彩带了小鱼干,来福的狗粮,还有阿呆爱吃的桂花糕。”
阿呆一听有桂花糕,眼睛立马亮了,伸手要接,被我瞪了一眼才缩回去,嘿嘿笑着帮小林拎袋子进屋。阿彩从树上跳下来,绕着小林裤腿蹭了蹭,闻见小鱼干的味,跟着阿呆往屋里凑;来福也颠颠地跟过去,扒着袋子口哼唧。
“你这孩子总这么客气。”我指了指阁里的竹椅,“先别急着说电影,咱聊聊你带的茶叶——安徽围着金陵半边,算是‘抱’着省会的地界。你去安徽,没看芜湖的长江?”
小林愣了愣点头:“看了,水特别急。电影里也提芜湖到金陵的长江段不一样,谷叔您之前说‘一江春水向东流’是道法自然,为啥这儿的水就特殊?”
“问得好。”我抽了口烟,烟雾慢慢散开,“这就是咱今天要聊的头一桩——水。自古大河向东流,是天地规律,跟日升月落一个理。可金陵偏特殊,长江从芜湖流到这儿,改了道走逆势,不往东反倒拐大弯往东北去,成了逆流。”
“逆流?水还能往回流?”扎马尾的姑娘睁大眼睛。
“不是回流,是走了‘逆势’。”我放下烟斗,倒了半杯水道,“杯子里的水平着最稳,歪了就往低处流,这是顺;金陵的地形让水拐了急弯,就像人该直走偏要退两步再走,这就是逆。顺流的水滋养两岸带生气,逆流的水少了滋养万物的情义,所以早年芜湖到金陵一带,老百姓日子过得紧巴。”
阿呆嚼着桂花糕跑出来,突然插嘴:“师傅,您说过金陵‘虎踞龙盘’是聚气好地,咋还穷过?电影里夫子庙那么热闹,卖糖粥、捏面人的,看着就富啊!”
我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就知道看热闹。夫子庙历来是热闹地,秦淮河边上画舫林立,姑娘弹琵琶,文人喝酒作诗,比电影里还盛。但那只是一小块地方,金陵缺了关键的乾卦位——乾为天,象征王权和长治久安。你想想,太平天国、民国在这儿立朝,哪个长久了?都是短命王朝。”
小林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电影里民国夫子庙那么热闹,可一想到1937年的劫难,还有太平天国亡时的湘军破城……为啥灾都落在金陵身上?被安徽围着,咋没沾到好气?”
这话刚落,戴棒球帽的男生红了眼,声音发颤:“谷叔,我更想不通,日本人咋能这么狠心?烧照相馆、杀老百姓,连小孩都不放过!”
屋里一下子静了,阿彩停下啃小鱼干,朝男生望了望;来福也凑过来,把头搭在他腿上。我朝阿呆喊:“去里屋墙角柜子,把我那幅世界地图拿出来,轻点,别碰着罗盘。”
阿呆立马跑进屋,没多久抱着个纸筒出来,胳膊上沾着灰。我接过地图在桌上展开,上面用红笔标了关键地界:“你们看,高丽像条斜着的‘S’,早年没分家时朝咱们靠,能借气;后来分了半,朝外偏的就总跟外人走。再看倭国,地形像开口朝外的‘c’,风水里说‘沙忌反’,咱们华夏地形是‘抱’着的能聚气,它这‘c’敞着朝外,气聚不住,心也野。”
“老祖宗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声音沉了点,“从古代倭寇犯境,到甲午战争、金陵大屠杀,他们啥时候对咱们好过?地界反着来,心性也跟着反,世仇难消。不是所有日本人都坏,但这地界的‘反气’加历史血债,想真正和解太难。”
男生盯着地图上的“c”形,咬了咬嘴唇:“原来跟地形还有关系,这‘反气’真让人难受。”
“也不能全怪地形,人心更重要。”我收起地图递给阿呆,“但地形影响气,气影响人,这是道法自然。金陵的逆流影响运势,可金陵人有韧性;倭国的‘反气’,他们不收敛早晚栽跟头。”
气氛缓了些,小林又问:“谷叔,电影里梧桐道像项链,说是蒋委员长为宋夫人种的,秦淮河画舫唱《桃花扇》,李香君是真有其人吗?”
“梧桐项链半真半假。”我笑了笑,“蒋先生确实下令种了法国梧桐,从中山陵到美龄宫,枝桠相交像项链,美龄宫是坠子——这是铁血里的柔情。可惜战火一来,好多树被烧了,现在的多是补种的。李香君是真的,秦淮河名妓,有骨气得很。早年画舫精致,姑娘弹琵琶唱昆曲,文人墨客船上作诗,夫子庙除了小吃摊,还有好多笔墨纸砚铺,热闹非凡。”
“那为啥说‘没有男人的城市终究是脂粉之地’?”扎马尾的姑娘问。
“因为缺了乾位就少了阳刚之气。”我解释道,“乾为阳对应男性,是支撑家的主心骨。金陵缺乾卦,容易显得柔,慢慢成了脂粉之地。但柔能克刚,金陵多灾多难却总能站起来,靠的就是这份柔劲——这也是道法自然,刚柔各有妙处。”
“可柔挡不住刀枪啊!”男生追问,“电影里画舫被烧,秦淮河漂满杂物,再柔也遭了大难。”
“这是命数也是时运。”我叹了口气,“乱世里铜墙铁壁也难挡刀枪。但你看现在的金陵,夫子庙又热闹了,秦淮河画舫重开,梧桐项链秋日落黄比电影里还美。这就是金陵的韧性,能扛灾能重生,是‘容器’聚气的本事,也是‘否极泰来’的道理。”
小林脸上愁绪散了些:“听您这么说心里舒服多了。对了,电影里说金陵标志是貔貅,有啥说法?”
“貔貅是招财进宝的瑞兽,有嘴无肛能吞万物不泄。”我语气轻快了些,“金陵用它当标志,一是想聚财让老百姓过好日子,二是盼着挡灾祸——这地方苦太多,大伙儿都想安稳。”
阿呆凑过来:“师傅,是不是有枭雄想借金陵龙气?洪秀全占了金陵改天京,电影里说夫子庙改成教堂,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笑着点头,“金陵‘虎踞龙盘’确有龙气,所以不少枭雄想在这儿扎根。洪秀全改天京,蒋先生定都城,都是想借气。可金陵缺乾位留不住王权,逆着规律来终究长不了——强扭的瓜不甜啊。”
“秦淮河是秦始皇挖的,说是‘泄王气的河’,这也是真的?”扎马尾的姑娘追问。
“没错。”我抽了口烟,“秦始皇巡游见金陵王气盛,怕出反王就挖河泄气,这就是秦淮河。没想到几百年后,河两岸成了烟花之地,养了金陵人成了城根。秦始皇想逆着王气来,最后反倒成了活气,这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道法自然。”
阿呆突然跑回屋,攥着张皱巴巴的纸出来:“师傅,您画的金陵风水图,给他们看看!”
我展开图纸,上面墨线描着长江走向,芜湖到金陵的逆流段、乾卦位红圈、秦淮河蓝线、安徽地界虚线都标得清楚:“你们看,安徽围着金陵西南,长江在这儿拐大弯往东北流,是为逆流;西北方山脉挡着,乾气聚不进来;秦淮河穿城而过,泄了王气却带了活气。”
学生们凑过来看,一个个恍然大悟。小林指着夫子庙的位置:“这儿就是糖粥摊所在?”
“对,夫子庙在秦淮河畔,是金陵热闹中心。”我点点头,“有时候你想挡的事最后成了好事,想赶的气反倒护了城,这就是道法自然的玄妙。”
小林忽然想起什么:“谷叔,电影最后有人敲城墙砖、装城根土带走,为啥呀?不像随便拿的。”
我抬头看了看天,夕阳把槐树叶影子拉得老长,竹椅镀上金边:“这里面牵扯到‘八红一塔’和‘血观音’的老讲究,说起来费功夫。”
“‘八红一塔’是啥?跟砖和土有关系吗?”扎马尾的姑娘睁大眼睛。
“关系大着呢。”我笑了笑,指了指窗外,“但今天太晚了,你们还要赶功课,我也得收拾阁子。明天早点来,我泡上你带的毛峰,慢慢说这砖土的门道,再讲‘八红一塔’和‘血观音’的故事——保证比今天的还有意思。”
小林看了看表,连忙点头:“好!我们明天一早就来!”
太阳快落到地平线,天边橘红转深紫。学生们起身告辞,小林临走前还叮嘱我别太早出门。我摆了摆手,看着他们走远,阿呆在旁边念叨:“明天就能听新故事啦,城墙砖是不是能镇宅?”
我没理他,转身看见阿彩趴在门槛打盹,来福蹭着我的裤腿摇尾巴。夕阳把谷一阁的影子拉得很长,桃树和槐树都镀了层金。我点燃烟斗,烟雾飘向天空融在晚霞里。
“师傅,”阿呆啃着最后一块桂花糕,含糊地问,“金陵以后还会遭灾吗?像电影里那样?”
“谁也说不准以后的事,但金陵有韧性,有‘容器’,就算遇事也能扛过去。”我望着远处晚霞,“就像这桃树槐树,经风历雨仍立在这儿;就像逆流的长江,再曲折也往前流。道法自然,顺着规律走,不瞎折腾,就不会差到哪儿去。”
阿彩“喵”了一声,像是附和。烟斗烟雾慢慢飘向天空,和晚霞融在一起。金陵的故事还长着呢,就像那逆流的江水,曲折却不停歇,一直往前活——就像电影里的金陵照相馆,虽遭焚毁,可照片里的金陵,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