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风这几日软了不少,槐树叶长得巴掌大,风穿过去时沙沙响,裹着桃树枝头落下来的花瓣,飘进谷一阁的窗缝里。我正坐在老木桌旁挑拣药材,面前摊着张粗麻纸,纸上晾着些瘪瘦的小麦粒,浅黄的壳子皱巴巴的,看着比寻常麦粒小一圈。阿彩蜷在纸边,黑红皮毛沾了片桃花瓣,它却浑然不觉,只盯着我指尖的麦粒转眼睛,来福趴在门槛边,红鼻子时不时嗅嗅飘进来的风,倒也安分。
“师傅,您挑这些瘪麦子干啥呀?”阿呆端着个粗瓷罐从后屋出来,罐里盛着刚研好的陈皮末,他走路还是趿拉着鞋,脚后跟蹭着青石板地,“前儿张大爷送的新麦,粒儿又大又圆,您不用,偏捡这些没长好的。”
我捏起一粒瘪麦,对着光看了看,麦壳薄得能透出点亮,“这可不是普通的瘪麦子,是浮小麦。你把新麦丢水里试试,沉底的是寻常麦子,漂在水上的就是它——它身上带着股上浮的气,中医里要用的就是这股气。”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口的桃树枝被碰得轻响,抬头一看,是小林扶着个中年女人站在那儿。小林穿的还是上次那件蓝布校服,脸色还算精神,只是那女人约莫四十来岁,鬓角有点白,眉头皱得紧紧的,眼下的青黑重得遮不住,脸膛发白,嘴唇没什么血色,走两步就往小林身边靠,手紧紧攥着小林的胳膊,一看就是熬了不少夜,身子虚得很。
“谷老师,您在呢?”小林先开了口,声音亮堂,“这是我妈,她最近总头晕、出冷汗,夜里也睡不安稳,医院检查说没大毛病,可就是不舒服。我想着您懂中医,就带她来请您看看,您帮帮我妈吧。”
林母喘了口气,声音带着点颤:“谷大师,麻烦您了。这阵子为了照顾家里,没歇好,总觉得身上没劲儿,坐着都发慌,您给瞧瞧,是不是身子里的‘气’出了啥问题?”
我指了指桌旁的长凳,“坐吧,别着急。阿呆,给两位倒碗温水。”
阿呆应了声“哎”,转身往灶房跑,脚底下没留神,差点被门槛绊倒,手里的碗晃了晃,水洒出来点,他赶紧用袖子擦,慌得脸都红了。小林扶着母亲坐下,看阿呆这模样,也忍不住笑了下,刚才的紧张劲儿散了点。
等两人坐定,我先让林母伸出手,指尖贴着她的脉搏。她的脉又细又弱,像根快断的棉线,跳得也没力气,再看她的舌苔,舌色淡白,几乎没什么津液,“您是不是总觉得心里发慌,吃饭没胃口,连说话都觉得费劲儿?”
林母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有时候做饭,站一会儿就觉得头晕,出的汗还是凉的,身上总发沉。”
“这就是阳气浮不起来,阴气沉得太厉害。”我收回手,指了指桌上的浮小麦,“您看这麦子,长在地里时,本该吸足了地气,长得饱满沉实,可它没长好,身子轻,丢在水里漂着——这就是它的气没沉下去,全浮在上面了。中医用它,就是要借这股上浮的气,把人身体里沉下去的阳气给托起来。”
小林凑过来听,皱着眉问:“谷老师,我妈这情况,也是阳气虚了?是不是因为之前熬夜太多,把阳气耗没了?”
“没错。”我拿起一粒浮小麦,递到林母面前,“《本草纲目》里说浮小麦‘益气除热,止自汗盗汗’,它的气轻,能往上走,还能往皮肤腠理里钻。您这情况,就是长期熬夜、劳心,耗了太多阳气,阳气一虚,阴气就占了上风,往身子底下沉,阳气想往上托,却没力气,就跟没根的草似的,飘得慌,所以才头晕、出冷汗、身子沉。”
阿呆端着水过来,放在两人面前,插了句嘴:“师傅,我知道了!就跟咱灶房的柴火似的,要是柴太湿,火就烧不旺,还冒凉烟,得加点干松的细柴,让火往上窜,才能把锅烧热。浮小麦就是那细柴,帮着把林阿姨身子里的阳气这火给烧起来?”
我被他逗乐了,“倒也没差太远。人体就像个灶台,阳气是火,阴气是水,火得够旺,才能把水烧得温温的,不凉不烫。您现在是火太弱,水太凉,火没力气烧,水就一直沉在底下,身子自然不舒服。浮小麦的气轻,能钻到火旁边,帮着火往上升,把凉水上的寒气散散,火慢慢旺了,水也温了,身子就舒服了。”
林母听得认真,“谷大师,那我除了用浮小麦,还得注意点啥?我家里还有活儿要干,也没法总歇着。”
“活儿可以干,但别累着。”我叮嘱道,“晚上一定早点睡,别熬到后半夜——晚上是阳气收回去养着的时候,您要是总熬夜,阳气没发养足,第二天更没力气。还有,别吃太凉的东西,冰汽水、冰西瓜都别碰,那些东西全是阴气重的,吃进肚子里,就跟往灶膛里泼水似的,火更旺不起来。”
小林赶紧接话:“妈,听见没?以后我帮您干家务,您早点睡,凉的东西我也不让您碰。”
林母笑着点头,“好,听你们的。那这浮小麦该咋用呢?”
“简单。”我拿起纸笔,写了个方子,“抓三十克浮小麦,再配十克甘草,五颗大枣,加水煮半个时辰,煮出来的水当茶喝,一天喝两次。大枣补气血,甘草调和,三样放一块儿,既能托阳气,又能补身子,没副作用。”
我把方子递给林母,又补充道:“这方子喝上七天,要是出汗少了,头晕轻了,就接着再喝七天。要是没好转,再过来找我。另外,六爻我就不给您摇了,您这不是啥大毛病,不用费那劲,按方子喝就行,费用就收您两副药的钱,不多。”
林母接过方子,连连道谢,从包里掏出钱,非要多给,我推辞了半天,只收了该收的。小林扶着母亲站起来,刚要开口道别,我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他:“小林,等你妈身子慢慢好起来,阳气稳了,你要是感兴趣,过个五六天,也来阁里,咱好好说说阴阳咋生出五行——你妈这身子虚,跟阴阳五行的流转也有关系,你听懂了,也能帮着提醒她多注意。”
小林眼睛一亮,“真的吗?谷老师!我之前就想跟您请教阴阳五行,就是怕打扰您,那我到时候一定来!”
“放心来,到时候我把之前画的四象图找出来,给你慢慢讲。”我笑着点头。
小林这才扶着母亲往外走,“谷老师,谢谢您,我妈肯定按方子喝,等我来听您讲阴阳五行!”
两人刚走到门口,林母想起什么,回头问:“谷大师,那浮小麦煮完,能吃吗?扔了怪可惜的。”
“能吃,就是没味儿。”我笑着说,“不想吃就扔了,药效都在汤里呢;要是不嫌弃,煮软了吃也成,没坏处。”
小林和林母笑着应了,身影慢慢消失在街角。
阿呆收拾着桌上的碗,嘴里念叨:“师傅,小林到时候来听阴阳五行,我也能跟着再学一遍不?上次您讲我还没太记牢呢。”
“你凑过来听就是,正好让小林这孩子帮你提提问题,你也能多明白点。”我把浮小麦装进粗瓷罐里,盖好盖子,“林阿姨看着虚,可心里有劲儿,等阳气托起来,再歇过来,身子肯定能好——人啊,就怕阳气虚,阳气足了,干啥都有精神。”
阿彩这时跳上桌子,用脑袋蹭了蹭我的手,来福也从门槛边挪进来,趴在我脚边,红舌头伸出来,看着挺满足。风又吹进来,带着槐叶的清苦和桃花的香,还有浮小麦淡淡的麦香,在屋里慢慢散开。我拿起烟斗,往里面装烟丝,心里想着,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药材,看着普通,却藏着大道理,就跟人身上的阴阳气似的,只要调顺了,身子就稳了,日子也顺了——等小林再来,把这阴阳五行的根儿讲透,他往后也能帮着家里人多懂点养生的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