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退场后,京郊的风渐渐染了凉意,转眼就到了年根底下。卦馆门口的老槐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挑着几片残雪,铜盆里的清水常结着薄冰,得阿呆每天早上用温水化开。我照旧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抽着烟斗,阿彩蜷在怀里焐着暖,来福趴在脚边,偶尔对着路过的麻雀吠两声。
王海涛说的三天之约,他没来。阿呆还念叨了两句:“师傅,王老板咋没来?是不是忘了?”我磕了磕烟斗里的灰:“心没改,来不来都一样。”阿呆似懂非懂,又跑去给来福顺毛了。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街上的年味儿浓得化不开,卖春联的、炸糖糕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午后时分,一阵熟悉又略显沉重的“吱呀”声停在了卦馆门口,我抬眼一看,是王海涛。
才三个月不见,他像是变了个人。脸更圆了,可气色却差得离谱,蜡黄蜡黄的,眼下的青黑比上次深了好几倍。最扎眼的还是他的肚子,比上次那“小西瓜”足足大了一圈,像是揣了个圆滚滚的冬瓜,黑色短袖被撑得紧紧绷绷,下摆再也卷不上去,直接被肚子顶得翘了起来,露出的白肉上还泛着不正常的光泽。他下车时比上次更费劲,挣扎了半天,还是靠扶着车把才勉强站稳,每走一步都得双手托着肚子,喘得像头累极了的老牛。
“谷叔!”他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还带着浓重的喘息,“我来打胎的!你快再给我画张符,这次的卦金我现成带来了,九千块,一分不少!”他说着,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沓崭新的钞票,往桌上一拍,眼神里满是急切,还有一丝理所当然。
我瞥了眼那沓钱,又看了看他那被“鬼胎”撑得变形的肚子,缓缓摇了摇头,指了指卦馆的木门:“门在那儿,出去。这活儿我接不了,爱莫能助,你另请高明吧。”
王海涛愣了,脸上的急切瞬间变成了错愕:“谷叔,你啥意思?上次不都好好的吗?我给钱了啊!九千块,不少了!”他说着,又把钱往我面前推了推,“要是不够,我再加一千,一万总行了吧?你快画符,我这肚子快撑不住了,晚上疼得直打滚!”
“不是钱的事。”我拿起烟斗,慢悠悠地填着烟丝,“上次给你画符,是给你悔过的机会。你回去算的不是良心账,是算盘账,觉得还账贵,打胎便宜,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这‘鬼胎’是你自己的贪念喂大的,第一次是警示,第二次就是报应,符纸镇不住,我也治不了。”
他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急得直跺脚,肚子跟着晃了晃,他疼得吸了口凉气,语气也变得冲了起来:“我花钱治病,你管我怎么想!你开卦馆不就是为了赚钱吗?送上门的生意都不做,你是不是傻?”
“钱我要赚,但得赚得心安。”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对阿呆说,“阿呆,关门,今天不营业了。”
阿呆早就听得火冒三丈,闻言立刻应了声“好嘞”,抄起旁边的木门栓,“哐当”一声就把卦馆的大门关上了,还不忘落了锁。
门外的王海涛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踹了踹门板:“谷一阁!你别后悔!有的是人想赚我的钱!”他骂骂咧咧地捡起桌上的钱,费力地挪到电动车旁,嘴里还嘟囔着:“真是个傻子,有钱都不赚,脑子进水了!”
电动车的“吱呀”声渐渐远去,可这并不是他最后一次来。
之后的十几天里,他又来过三回。第一次是腊月二十五,他揣着两沓钱,说愿意出一万八,话没说完,阿呆就按着我的嘱咐,提前把半开的门又推了回去,只留道缝说“师傅说了,不接您的活儿”;第二次是腊月二十七,他脸色更黄了,走路都得靠人扶着,隔着门板哀求“谷叔,我疼得快死了,您就救救我吧”,我没应声,只听着他的声音从急切变微弱,最后是扶他来的人叹着气把他架走;第三次是腊月二十九,街上都在贴春联,他自己骑着电动车来的,车还没停稳就差点摔下来,阿呆眼疾手快,没等他开口就“哐当”锁了门,他在门外骂了两句,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没一会儿就没了动静——想来是疼得没力气了。
再后来,他就没来过了。
直到年后,从槐月居王老板那儿断断续续听到些他的消息。据说他离开谷一阁后,又找了不少自称能“打胎驱邪”的人,有的收了他的钱,画了些乱七八糟的符,吃了没半点用;有的干脆就是骗子,卷了他的钱就没了踪影。他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疼得越来越厉害,再去医院检查时,医生诊断是肝腹水,已经到了晚期,回天乏术。
年三十那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吃年夜饭的时候,王海涛走了。听说他走的时候,肚子还胀得老大,脸上带着不甘和痛苦,手里还攥着半张皱巴巴的符纸——不知道是哪个骗子画的。
大年初一的清晨,我让阿呆把那扇被他踹过、又反复关了好几次的门板擦干净,又在铜盆里换了新的清水。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老槐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落在铜盆边缘,融化成小水珠,顺着盆沿滑进水里,漾开一圈圈细微波纹。
阿呆叹了口气,蹲在旁边给来福梳毛:“师傅,他后来那几趟,看着是真疼坏了,您当时就没半点心软吗?”
我吸了口烟斗,烟雾在晨光中慢慢散开,带着点烟草的焦香:“心软救不了他。他要的是‘打胎’的捷径,不是‘悔过’的生路,我就是再给他画十张符,也填不满他心里的贪窟窿。”
阿彩在怀里伸了个懒腰,用脑袋蹭了蹭我的手,来福也像是听懂了似的,不再追着麻雀跑,乖乖趴在脚边。谷一阁的铜盆里,清水在阳光下泛着亮,新的一年开始了,往后还会有像王海涛这样迷路的人找上门来,我能做的,始终是指条明路——至于愿不愿意放下贪念,走上正途,终究还是要看他们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