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场雨下了半宿,清晨的谷一阁飘着槐树叶的湿香。我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用布擦着那枚铜罗盘,纹路里还嵌着去年去终南山寻龙时沾的泥,烟斗里的烟丝受潮,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蓝烟裹着水汽,在眼前绕成淡淡的圈。
“师傅,今早煮了玉米粥,还热着呢。”阿呆端着个粗瓷碗出来,青布褂子的袖口卷着,露出手腕上刚被谷穗划的小口子,红痕在他黝黑的皮肤上格外显眼。这孩子昨儿去后院摘玉米,回来时裤脚全是泥,却傻笑着举着半袋颗粒饱满的玉米说“明年能多结两穗”,眼里亮得像盛了星光。
他话音刚落,巷口就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抬眼望去,走来个姑娘。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穿件灰色冲锋衣,拉链拉到顶,把半张脸都藏在衣领里,背着个硕大的登山包,肩带勒得肩膀微微下沉,头发扎成高马尾,额前碎发被风吹得乱飞,粘在渗着薄汗的额角。她走近了我才看清,这姑娘眉骨高,下颌线锋利得像刻出来的,说话时下巴微抬,眼神里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是个把“要强”二字明晃晃写在脸上的相,这种相的人,心里多半藏着解不开的结。
“您是谷老师吧?”她站在槐树下,声音清亮,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尾音轻轻发颤,“我听前同事说,您这儿能解心事,尤其是感情上的坎儿。”
我没急着让她开口,先从抽屉里摸出三枚道光通宝——六爻需三枚铜钱摇六次成卦,这三枚钱边缘被岁月磨得发亮,放在桌上时发出清脆的“叮”声:“先摇卦吧,问姻缘。静下心,每次摇完记好正反,六次之后,卦象自会说真话。”
阿呆立刻凑过来,眼睛瞪得溜圆,鼻尖几乎要碰到铜钱——他总爱盯着铜钱看,觉得那上面的字藏着玄机,却总记不住“巽为风”“坎为水”的区别,上次还把“震为雷”错说五行属金,被我罚抄了十遍卦辞。
姑娘愣了愣,大概没料到刚坐下就要开卦,但还是依言双手捧起铜钱,指尖微微用力,闭着眼静了几秒,轻轻摇了摇,将铜钱摊在桌上;如此反复六次,阿呆把每次的正反顺序报给我。
我按着卦象排盘,天风姤变泽风大过,父爻持世,官鬼落空于应爻。我捻了捻烟斗,添了点干烟丝,慢悠悠开口:“你对象跟你提分手,不是因为你不好,是你太‘硬’了。你跟人相处,是不是总爱抓着小事较真?比如他忘了你们的纪念日,你能翻出半年前的旧账跟他吵;他跟朋友聚餐晚回半小时,你能连环call到他接电话,开口就问‘是不是不想过了’?”
姑娘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是诧异,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冲锋衣的衣角:“您怎么知道?前阵子那个对象,就是因为我查他手机,跟我吵了一架分的手。我总觉得,他要是心里没鬼,为什么怕我看?”
“卦象里都写着呢。”我指了指桌上的铜钱,“你这性子,像块烧红的铁,谁碰谁烫手。你自己也知道抓着小事较真不好,可就是改不了——因为身边人劝你,你总觉得是他们不懂你,觉得‘我这是在乎,不是较真’。但卦象不会骗你,也不会顺着你,它只说实在话:你这不是在乎,是把‘控制’当‘爱’,把‘强势’当‘安全感’。”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我叫苏晓,在互联网公司做运营,今年28了。我妈天天催我结婚,可我处了三个对象,没一个超过半年的。前阵子那个,说跟我在一块儿像坐牢,连跟女同事说句话都要跟我报备。我也不想这样,可我从小就跟我弟比,他考第一我就得考第一,工作了项目必须做到最好,我总觉得软一点就会被欺负,只有把一切抓在手里才踏实。”
“你这不是踏实,是把自己困在硬壳里了。”我敲了敲桌面,铜钱轻轻晃了晃,“你以为自己是女汉子,什么都能扛,可扛得越多,身边的人越不敢靠近。不过你也别慌,卦象里还有一层意思——你命里的姻缘,是‘软’的。就像豆腐遇卤水,一物降一物,你这硬脾气,得靠个柔性子的人来磨。”
苏晓皱起眉:“柔性子?我以前处过一个温吞的,跟他在一块儿我急得上火,连吃饭点什么菜都要我拿主意,后来没两个月就分了。我可受不了那种没主见的。”
“我说的柔,不是没主见,是‘柔中带韧’。”我顿了顿,想起前阵子来卦馆的一个年轻人,“上个月有个小伙子来问事业,长得白净,说话轻声细语,却在创业失败后,用三个月时间把欠的债还了一半。他那种柔,是遇事不慌,知道怎么用软办法解决硬问题——你要是遇到这种人,保管你那硬脾气发不出来。”
苏晓没说话,手指反复摩挲着登山包的肩带,眼神里少了点锋芒,多了点迷茫。阿呆在旁边插了句嘴:“苏姐姐,我娘说,我爹以前也是急脾气,后来我娘总跟他慢声细语说话,我爹的脾气慢慢就软了。柔的能克刚的,就像水,再硬的石头也能磨圆。”
我瞪了阿呆一眼,这孩子说话直,却偏偏说到了点子上。苏晓听了,嘴角轻轻动了动:“可我怎么知道谁是这种人?万一再遇到个跟我一样硬的,岂不是又要吵架?”
“别急,缘分到了自然会遇到。”我从抽屉里拿出张黄纸,蘸了朱砂写了个“缓”字,“你先把这字贴在手机壳后面。下次想跟人吵架、想查岗的时候,就看看这个字,先缓三分钟。比如他没及时回消息,别先想‘他是不是在鬼混’,先想‘他是不是在忙’;他做的事没合你心意,别先指责,先听他把话说完。你得先把自己的‘硬’劲儿松一松,缘分才能钻进来。”
苏晓接过黄纸,小心地折好放进钱包,又问:“那要是遇到您说的那种柔性子的人,我该怎么跟他相处啊?我怕我忍不住又跟他较真。”
“记住一句话,‘软的人,要用软的方式待’。”我指了指门口的桃树,树枝上还挂着几片没掉的叶子,“这树去年遭了虫灾,叶子掉得一片不剩,我没给它浇开水,也没砍了它,就慢慢给它施肥、除虫,今年不照样开花结果?人也一样,你跟柔性子的人相处,别用你的硬脾气硬碰硬,他慢,你就陪他慢;他柔,你就跟着柔。比如他想跟你慢慢逛公园,你别催着‘赶紧走,没意思’,陪他看看花、聊聊天,说不定你会觉得比逛商场有意思。”
她点点头,起身要走的时候,趴在我脚边的来福忽然站起来,摇着尾巴跑过去,用红鼻子蹭了蹭她的裤腿。苏晓弯腰摸了摸它的头,脸上的笑容比刚才柔和多了:“谢谢谷老师,也谢谢阿呆小师傅。我回去试试您说的法子,要是遇到那个‘柔性子’,我再来跟您报喜。”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阿呆挠了挠头:“师傅,苏姐姐真能遇到那种柔性子的人吗?”
我抽了口烟斗,烟圈飘在湿冷的空气里:“会的。她这硬脾气,就像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得靠柔水慢慢磨。等她遇到那个能让她软下来的人,就知道‘柔’不是懦弱,是另一种力量。”
过了小半年,开春的时候,苏晓真的来了,身边还跟着个小伙子。小伙子穿件米白色的针织衫,戴副细框眼镜,说话轻声细语,帮苏晓拎着帆布包,还不忘给她递上温水:“慢点走,门口有台阶。”
苏晓穿了件浅粉色的连衣裙,头发披在肩上,跟上次那个背着大登山包的“女汉子”判若两人。她笑着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一篮桃子:“谷老师,您看,我把‘卤水’带来了!这是陈默,就是您说的那种柔性子的人。”
陈默礼貌地笑了笑,把桃子放在桌上:“常听苏晓说起您,说您帮她解了心结。以前她跟我吵架,还会跟我冷战,现在知道跟我好好说话了。”
“不是我会说话,是你会‘磨’。”我看着陈默,他眉宇间带着股温和的韧劲儿,“上次苏晓跟你闹别扭,你没跟她争对错,反而先顺着她的话,等她气消了再慢慢跟她讲道理,最后她自己就想通了,是不是?”
陈默愣了愣,随即点头:“您怎么知道?我当时想,她不是真的想跟我吵,是心里有委屈没处说。与其跟她硬碰硬,不如先让她把情绪发泄出来,再帮她捋清楚事儿。”
苏晓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前我总觉得,吵架赢了才叫厉害,现在才知道,好好说话比吵架管用多了。上次我妈生病,我急得团团转,是陈默帮我挂号、陪床,还跟我说‘有我呢,别慌’——那时候我才觉得,原来不用什么事都自己扛,有人依靠的感觉这么好。”
阿呆在旁边吃着桃子,含糊地说:“苏姐姐,你现在看着比以前温柔多了,像我娘蒸的豆沙包,软乎乎的。陈默哥哥,你就像糖水,把苏姐姐这块硬糖泡软了!”
我们都笑了,陈默揉了揉苏晓的头发,眼神里满是温柔。阳光从槐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洒在地上像撒了一把碎金,连空气里的槐花香都变得甜丝丝的。
临走的时候,苏晓拉着陈默的手,跟我道别:“谷老师,谢谢您。以前我总觉得,女汉子就该自己扛一切,现在才明白,再硬的人,也需要有人用温柔磨一磨——就像豆腐遇到卤水,才能变成好吃的豆腐脑。”
我挥了挥手,看着他们的背影并肩走远,陈默时不时帮苏晓拂去肩上的落叶,苏晓笑着跟他说着什么,画面暖得像幅画。阿呆凑过来,小声说:“师傅,原来真的是一物降一物啊。”
“可不是嘛。”我收起烟斗,阳光把影子拉得老长,“这世上没有捂不热的硬石头,只有没找对的柔水。有时候,温柔不是懦弱,是最厉害的武器,能磨平所有的棱角,让两个原本不相容的人,变成最合拍的伴儿。当然,冬天的野外并不是任何邦邦硬的固体都是石头——就像人的‘硬’,也分‘故作坚强’和‘真性情’,苏晓以前就是把‘怕受伤’裹在了‘强势’里,陈默这碗‘卤水’,刚好帮她把心防化了。”
“现在很多人把‘强势’当‘独立’,把‘温柔’当‘懦弱’,觉得软下来就是输了。”我顿了顿,看着桌上被阿彩拨弄的铜钱,“却忘了家不是战场,爱人不是敌人,不用争输赢,不用比高低。男主外女主内,不是死板的规定,是两个人相处的默契——男人撑得起天,女人暖得了地,彼此体谅,彼此需要,日子才能过踏实,过舒心。”
阿彩跳回我的脚边,蜷成一团,爪子抱着我的裤腿,来福也啃完狗粮,跑过来趴在我旁边,把头搁在我的膝盖上。
谷一阁的午后,又恢复了平静,只有风吹过槐树叶的声音,沙沙的,像在说着什么温柔的话,绕在屋檐下,落在铜钱上,也飘进每个带着烦恼来、揣着通透走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