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吧嗒着烟斗,看烟圈慢悠悠飘到槐树枝上,散成一缕缕细雾:“可不是嘛,那老瘸子对外总说年轻时候在终南山采药摔断了腿,其实是好面子不肯说实话。当年他给人看阴宅、种生基,在秦岭深处踩滑了脚,从崖上摔下来才瘸的腿,大伙儿都喊他‘瘸老道’。别看人家腿脚不利索,风水堪舆的本事可神了,十里八乡的人都信服他——罗盘在他手里转三转,就能断出宅基兴衰;青竹杖往山坳里一插,便知龙脉走向。那年蜀地闹地震,他在清云观里收留了二十多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天天瘸着腿在厨房给娃们熬粥,忙前忙后地照应。道观里供着的那个香炉,还是我早年帮他刻的八卦纹呢——你凑近了瞧炉底,那个‘谷’字刻得有点偏,就是我当年手抖留下的记号,错不了。”
阿呆把洗干净的茶碗摞成一摞,耳朵竖得老高,像只听动静的小兔子:“师傅,您那会儿在清云观住着,是不是就遇上老李家两口子了?”
“可不就是在那儿遇上的嘛!”我磕了磕烟斗,火星子噼里啪啦溅到来福毛茸茸的脑门上,那傻狗甩了甩耳朵,又用湿乎乎的红鼻子拱我的裤腿,“老瘸子让我帮着给孤儿们建档,我翻到一个女娃的资料——才三岁,名叫丫蛋。档案里写着,地震的时候她被压在预制板下面三天,救援队把她扒出来的时候,她怀里还紧紧搂着个断了胳膊的布娃娃,小手里攥着半块硬邦邦的麦芽糖,愣是没舍得吃。”
阿彩轻巧地跳上石桌,爪子扒拉着我烟斗袋上的铜扣,黑红相间的毛在暮色里泛着油亮的光:“说起来也真是巧,老李家两口子那天缩着脖子进了道观,女的眼圈红得跟兔子似的,一看就是哭了好久,男的兜里揣着皱巴巴的生辰八字,手心里全是汗。我刚用罗盘测出他们宅基‘子嗣宫虚空’,老瘸子就领着丫蛋过来添茶,那娃端着茶碗使劲踮着脚,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滴溜溜地转。我一看她的印堂,嘿,饱满得跟十五的月亮似的,眉尾还微微翘着个小福角,这分明就是带‘手足运’的好命相啊!”
“我当时就跟老李家说‘收养此女,如枯井引泉’,还特意把丫蛋的八字翻出来给他们看,”我指了指院角那棵歪脖子桃树,“谁能想到,他们把娃抱走第二年,女的就怀上了。那会儿他们提着二斤槽子糕来谢我,男的笑得下巴尖都快翘到天上去了。老瘸子当时拽着我袖子直摇头,说:‘谷老哥,你看这家人面相带贪,怕是留不住这福气。’我跟他说:‘铁要百炼才能成钢,这丫蛋的福气要经些磨折,才能扎得更牢。’”
正说着,来福突然叼着一条红通通的蚯蚓跑过来,蚯蚓在石板上扭来扭去,吓得阿呆“哎呀”一声跳开老远。我拿烟斗柄轻轻敲了敲傻狗的鼻子:“去去,一边玩去!别在这儿捣乱。”转头看见阿呆还眼巴巴地瞅着我,就接着说:“后来丫蛋被扔在集市那天,老瘸子正在观里给小徒弟们讲《青囊经》,讲着讲着突然把罗盘往香案上一拍,说:‘西北方有善缘断裂!’你说巧不巧,上海那对姓陈的夫妻,正好在集市上买宣纸,一眼就看见丫蛋蹲在书摊边,拿根小树枝在泥地上画花鸟呢。”
我顿了顿,看暮色漫过槐树根:“阿呆你记着,老李家收养丫蛋那会儿,这娃的福气是‘生金’,得经火炼才能成器。她在老李家吃的每口亏、受的每份委屈,都不是白受的——就像堪舆要辨山水走向,福气也得经人情冷暖才长得牢。你当老瘸子和我看不出老李家的贪心?可人生哪能跳过‘打怪’直接打boss?”
我点上第二袋烟,看火光在烟斗锅里一明一灭:“上个月我去上海,见到了丫蛋,这娃长得跟年画里走出来的似的,穿着一身小旗袍,见着我就脆生生地喊‘谷爷爷’,还问我:‘谷爷爷,清云观的槐花开了没?我想回来编花环。’陈太太跟我说,丫蛋到现在都有个习惯,每次吃肉都要先给弟弟夹最大的一块,跟当年在老李家的时候一模一样。可你瞅她眼神,比以前更亮堂了——那是吃过苦、辨过善恶后,福气才真正长在了骨血里。”
阿呆抱着茶具往屋里走,突然回头问:“师傅,老李家要是没把丫蛋扔掉,他儿子是不是就不会得那个病了?”
“傻小子!”我冲他背影喊了一声,烟锅在夜色里划出一道火星弧,“当年老瘸子用罗盘给丫蛋测过气运,说她命里有‘让福成德’的格局,可这福气要先‘破’后‘立’。老李家就是那道‘劫’——他们越刻薄,丫蛋的福气越往自个儿命里收,最后全转到了陈家去。你当是老李家毁了啥?他们不过是给丫蛋的福气当了块磨刀石!”
阿彩“喵”地叫了一声,跳下去追着来福跑远了,傻狗的红舌头在夜色里一伸一缩。我靠在槐树干上,听着远处清云观传来的钟声,一声一声慢悠悠的,心想老瘸子这会儿肯定又在给小徒弟们讲“龙穴砂水”了。其实哪儿是报应呢?人生就像丫蛋手里那半块麦芽糖,先尝过苦,甜味才更透心——老李家不懂这理,才把自个儿活成了别人福气里的一道坎儿。
万般皆是缘法,哪步路都得自个儿走稳当喽。你瞧好多人来问卦,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张口就问:“师傅师傅,您给瞧瞧这事儿能成不?”“师傅师傅,我跟对象能结婚不?”我总跟他们打比方:“您刚注册游戏账号就想打最终boSS?那能打得过吗?不得先把小怪一个个刷过去,把装备练起来,等级升上去才行啊!新号上来就挑战大魔头,那不是纯粹找虐嘛!”对吧阿呆?人生就跟打游戏一个理儿,哪步不是该踩实了走?
我指了指院角那棵歪脖子桃树,磕着烟斗慢悠悠地说道:“就像看电影似的,光跳着看结尾,中间剧情全跳过,就算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那故事还有啥滋味?有些人总琢磨着‘我只要结果好就行’,可没走过中间的坎儿,没尝过里头的酸甜苦辣,那结果能是你真心想要的吗?就说丫蛋吧,在老李家受的那些委屈,看着是苦哈哈的,其实是给她的福气‘磨底子’呢——没啃过黄连哪知道蜜糖甜?没在泥坑里踩过,哪分得清哪条是平路哪条是陷阱?你看她现在在上海过得旺实,那都是把当年的苦熬成了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