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天儿有点闷,刚下过一阵小雨,槐树叶子绿得发亮,叶尖还挂着水珠。
我正坐在门槛上擦烟斗呢,阿呆端着碗新沏的槐花茶出来,“师傅,您尝尝,今儿这茶尖儿是刚从槐树上捋的。”阿彩蜷在他脚边打盹,尾巴尖时不时扫过来福的爪子——那傻狗还在院角扒土坑,刨得泥点子溅了自己一鼻子。′
刚点上烟,就见街口晃来两个人,男的女的都四十来岁。那男的下巴尖细,眉头中间一道悬针纹,跟拿刀子刻的似的,瞅着就透着股刻薄;女的卧蚕干瘪,爬满乱纹,眼下青黑得像抹了锅底灰,脚步虚浮,走一步晃三晃。我眯眼一瞧,心里头“咯噔”一下——这不是老李家两口子嘛,五年前他们来过我这儿,那会儿还不是这副丧气相。
“哟,是老李啊,”我冲他们点点头,指了指石凳,“快坐,阿呆,给客人添茶。”
老李媳妇一屁股坐下,还没开口,眼泪先滚下来了,“谷大师……您得救救我们啊,我们真是走投无路了……”她说话直打颤,跟秋风里的破锣似的,不像旁人进门就喊“救命”,这声“救救我们”倒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透着实打实的绝望。
我磕了磕烟斗灰,先打量老李的面相:印堂发黑,跟泼了墨似的,山根塌陷得能塞下指肚;再看他媳妇,人中浅平得快没了,颧骨高得能戳破天,都是命中子嗣单薄的无福之相。“别急,慢慢说,到底啥事儿把你们愁成这样?”
老李叹了口长气,跟漏了气的破风箱似的,“不瞒您说,谷大师,我们结婚十多年没孩子,中药西药吃了一牛车,啥土方子都试过,肚子就是没动静。街坊邻里嚼舌根,我俩整天抬不起头。前几年……前几年听人说城郊有个‘大师’能掐会算,我们就揣着攒了半年的钱去了……”
他媳妇接话时声音压得更低,跟做贼似的,“那大师说,我们命中本无子,但天无绝人之路,让领养个孩子冲冲喜。我们寻思着也是,就托人领养了个女娃,才三岁,大眼睛跟年画娃娃似的。”
我点点头,把烟斗在手里转了转,烟锅在暮色里明灭:“领养弃儿是积德的事儿,老话讲‘收养弃儿,胜造七级浮屠’嘛。再说了,五年前蜀地地震,福利院送来的档案我都看过,好些孩子从废墟里扒出来,命硬得很。”
老李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点惊惶:“谷大师,您……您咋知道是蜀地地震的孩子?那大师说……说孩子八字硬,能冲喜……”
“我咋知道?”我笑了笑,把烟斗往桌上一磕,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因为五年前你们在城郊找的那个‘大师’,就是我!”
这话一出口,老李夫妻俩跟见了鬼似的,蹭地从石凳上站起来,又“扑通”跪下去了。阿彩被他们吓了一跳,“喵”地跳上我膝头,爪子紧紧扒着我的衣襟。
“您……您就是当年那位大师?”老李媳妇哆嗦着嘴唇,额头上的皱纹拧成一团,“您当时穿灰布道袍,坐在道观的蒲团上,屋里摆着罗盘和八卦图,香炉里烧着檀香……您说我命中无子,得‘借福修德’,还说‘蜀地有劫后余生之娃,其福能续汝脉’……”
“可不是嘛!”我指了指门口的老槐树,“那年地震刚过,我在城西‘清云观’的朋友道场挂单暂住,帮着给受灾百姓看相。你们来的时候,道观正给孤儿办祈福法会,你媳妇印堂发暗,你山根断裂,我就算出是‘子嗣宫空虚’。可巧那会儿福利院送来一批蜀地孤儿的资料,我翻到那女娃的档案——三岁,地震时被压在预制板下三天,救援队挖出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块饼干,怀里抱着个布娃娃,这不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啥?”
老李捶着自己的脑袋,哭得跟个娘们似的,鼻涕泡都出来了:“记得!咋不记得!您当时还说‘收养此女,如引渠入田,福气自会灌溉子嗣’,让我们别当她是外人,要当亲闺女养……可我们……我们糊涂啊!”
“糊涂?”我看着他们,烟从齿缝里漏出来,“那女娃刚来的时候,你们天天抱着舍不得放,逢人就说‘我们领养了个年画娃娃’。说来也怪,她来了第二年,你媳妇就怀上了。你们那会儿提着二斤点心来谢我,说我是‘活神仙’,我还特意叮嘱‘福娃在堂,须行善心,莫生嫌隙’,这话你们转头就忘了?”
老李媳妇埋着头,手指抠着石凳缝里的泥:“我们……我们就是觉得,有了亲儿子,领养的总归是外人……她把肉都让给弟弟,我们看着就烦,觉得她装模作样……”
“外人?”我猛地一拍桌子,阿呆端茶的手一抖,茶水洒在桌上,“那女娃是带着老天爷给的‘兄弟运’来的!你们领养了她,沾了她的福气才有了亲儿子,这叫‘借福生子’!我跟你们说过,她每让一次好处,就是在给你们儿子积一份福,她不吃肉,是把自己的‘口福’转成了弟弟的‘寿福’!”
我指着院角来福扒拉的土坑,那儿还留着个浅浅的印子:“后来你们带她去集市,人一多就把她扔了,假装没看见。你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知道那女娃在街角蹲了多久?”
老李夫妻俩浑身哆嗦,像秋风里的落叶。来福不知啥时候不扒土了,蹲在门口歪着脑袋看他们,红舌头耷拉着,眼神里竟也透着点可怜。
“她蹲在书摊边啃干馒头,”我慢悠悠点上烟,烟雾模糊了我的眼,“正好赶上上海来的一对夫妻。那男的姓陈,做玉石生意,女的是大学老师,俩人结婚八年没孩子,正打算收养。陈太太看见那娃蹲在地上,拿树枝在泥地里画花鸟,就问她‘你爹娘呢’,娃说‘爹娘走丢了,但爷爷说好人有好报’。”
阿呆在一旁听得入了神,手里的茶壶忘了放下:“师傅,那娃还记得您说的话?”
“她咋不记得?”我笑了笑,阿彩用脑袋蹭我的手心,“我当年在清云观送她走时,塞给她一块麦芽糖,跟她说‘记住了,以后见着好东西,先想着弟弟妹妹,这叫“让福”’。后来陈太太跟我说,这娃到他们家第二年,她也怀上了,生了个大胖小子。现在他们在上海开了三家玉器店,都说这是‘福娃进门,财运亨通’。”
“上个月我去上海,”我吐了个烟圈,烟圈飘到槐树枝上,“陈先生开着小轿车来接我,那女娃穿着小旗袍,扎着俩羊角辫,见着我就喊‘谷爷爷’,还问‘您门口的槐树开花了没?我想回来编花环’。陈太太说这娃有个怪癖,每次吃肉都要先给弟弟夹最大的一块,跟当年在你们家似的……”
我这话没说完,老李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拿脑袋往青石板上撞:“谷大师!我们错了!我们猪狗不如啊!您说我们那亲儿子……咋就得了白血病呢?”
“为啥?”我看着他们,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因为那孩子本是‘借’来的福气,根基虚浮。你们抛弃福娃,是‘断渠毁田’,不仅断了福气源头,还造了‘弃养’的大恶。这恶报就像毒药,全渗进了那孩子的命里——白血病是血光之灾,说白了,就是你们亲手断了‘血脉’的福报!”
我指了指门口的桃树和槐树:“《太上感应篇》里讲‘祸福无门,惟人自召’。陈家为啥有福气?人家心善,见着孩子遭难不躲;收养了就当亲闺女养,这是‘仁’;没孩子也不怨天尤人,这是‘安’。《道德经》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人家不抢不夺,福气自然就顺着善念流进家门了。”
“可你们呢?”我叹了口气,阿呆把热茶递到我手里,“领养了娃刚得好处就嫌人,是‘贪’;把孩子扔集市,是‘恶’;儿子生病想不明白,是‘痴’。贪嗔痴三毒俱全,就算老天爷给你们金山银山,也得让你们作没了!”
老李夫妻俩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背影跟风中的残烛似的,一步三晃地消失在街角。阿彩“喵”了一声,跳下去追着来福跑远了,傻狗摇着尾巴,红鼻子在地上嗅来嗅去。
阿呆收拾着茶具,突然问:“师傅,清云观的道长是不是您常说的‘老瘸子’?”
我吧嗒着烟斗,看着树上的槐花骨朵儿,它们在暮色里微微发亮:“可不是嘛,那老瘸子当年在终南山跟我一起修过行,道观里的香炉还是我给他刻的八卦纹呢。那年他收留地震孤儿,我去挂单帮忙,没想到就遇上了老李家……”
风一吹,槐树叶沙沙响,像是在叹气。阿呆端着水去浇花,水珠溅在青石板上,惊飞了几只蚂蚁。我瞅着他傻乎乎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世间事啊,其实就跟他浇花似的——你好好培土浇水,花儿自然开得旺;你要是嫌这嫌那,非得把好苗子拔了,那最后空了的,只能是自个儿的花盆。
阿彩跳上石桌,爪子扒拉着烟斗袋,黑红相间的毛在夕阳下泛着光。远处传来来福的叫声,它大概是又扒出了个蚯蚓。我磕了磕烟斗,望着清云观所在的城西方向,心里头念叨着:因果循环,丝毫不爽,这哪儿是报应啊,这是每个人自己走出来的路。当年在道观里那杯没喝完的清茶,如今想来,竟比这槐花茶更添了几分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