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城墙很高。
高得像是一道绝望的堤坝,隔绝了生与死,皇权与草民。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被西山吞没,德胜门外陷入了一片青灰色的死寂。
寒鸦归巢,发出嘶哑的鸣叫,盘旋在那些早已生锈的铁蒺藜上。
城墙上,三千京营神机营士兵严阵以待,黑洞洞的火铳口探出垛口,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正中央的城楼上,一位老人扶刀而立。
英国公,张维贤。
他不像保定府那个只会贪污的王纪。
他身上的甲胄是真金白银打出来的,脸上的皱纹是岁月刻出来的,眼神里的杀气,是几代勋贵沉淀下来的底蕴。
“回去。”
张维贤的声音不大,没有用扩音器,却透着一股子金石之音,顺着风传了下来。
“世子殿下,老夫看着你长大。你那一套吓唬文官的把戏,在老夫这里没用。大明祖制,藩王无诏不得入京。你若再进一步,休怪老夫这口刀,不认得太祖血脉。”
城下,五百辆四轮马车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阵。
朱至澍站在一辆马车的顶端,手里依旧拿着那个铁皮筒子。
但他没有像在保定那样破口大骂,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位老人。
“老张。”朱至澍喊了一声,语气熟稔得像是邻居大爷打招呼,“宫里那位快不行了,你知道吗?”
张维贤眼皮一跳,握刀的手紧了紧:“妄议君父,罪加一等。”
“李选侍封锁了乾清宫,内阁进不去,司礼监不敢言。”
朱至澍的声音在空旷的城外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我的大侄子朱由校,现在可能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你守着这道门,守的是大明的江山,还是那个女人的野心?”
张维贤沉默了片刻,硬邦邦地回道:“老夫只认圣旨。没有圣旨,天王老子也进不去。”
这就是死结。
万历刚死,泰昌病危,圣旨?现在连擦屁股纸都比圣旨好搞。
“殿下,怎么办?”秦良玉策马来到车旁,压低声音,“英国公掌管京营戎政,他若不退,咱们硬冲就是造反。而且……这城墙太厚,咱们的炮,少了点。”
“谁说我要冲了?”
朱至澍把铁皮筒子扔给一旁的夜枭,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擦了擦手上的煤灰。
他抬头看了看天,今夜无月,星光黯淡,北风正紧。
“风向,东南。”
朱至澍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是理工男即将展示神迹时的自信。
“老宋。”
“臣在。”宋应星从一堆图纸里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
“把那些大孔明灯拿出来。”朱至澍指了指漆黑的天空,“既然这地上的门关着,那咱们就走天路。给我把这北京城的天,点亮。”
……
紫禁城,乾清宫。
这里的气氛比城外还要压抑。浓重的药味掩盖不住那股子腐朽的气息,太监宫女们走路都踮着脚,生怕惊扰了什么。
偏殿内,十六岁的皇长孙朱由校缩在角落里。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朱至澍送的游标卡尺,冰冷的金属质感让他感到一丝安心。
“殿下,吃点吧。”客氏端着一碗早已凉透的粥,脸上带着虚伪的笑,“李娘娘说了,只要您答应封她为皇太后,这乾清宫的大门,自然就开了。”
朱由校没说话,只是倔强地把头扭向一边。
他虽然喜欢做木匠活,但他不傻。
皇祖父刚走,父皇又病重,那个女人想做武则天,想把他变成傀儡。
“不吃?”客氏冷笑一声,把碗重重地磕在桌上,“那就饿着。等你想通了,或者……等你父皇咽气了,咱们再谈。”
说完,她转身离去,还顺手锁上了殿门。
“咔哒。”
落锁的声音像是一把刀,切断了朱由校最后的希望。
黑暗笼罩下来。朱由校抱着膝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想皇祖父,想那个未曾谋面的皇爷。
“皇爷……你不是说,工业能改变大明吗?”朱由校喃喃自语,“可这工业,能救命吗?”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亮了一下。
朱由校一愣。
闪电?不对,没听见雷声。
紧接着,又是一亮。然后是第三下,第四下……
原本漆黑的窗户纸,此刻被映得通红。
外面的喧哗声突然大了起来,那是太监宫女们惊恐的尖叫,还有禁卫军慌乱的呼喊。
朱由校猛地扑到窗前,用游标卡尺捅破了窗户纸。
下一秒,他张大了嘴巴,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天上。
天上全是灯。
……
德胜门外,一场壮丽的升空仪式正在进行。
三百个巨大的热气球,用轻薄坚韧的特制丝绸缝制,下方吊着藤条编织的吊篮。
吊篮中央,固态酒精块在特制的燃烧室里熊熊燃烧,喷吐着蓝色的火焰。
热气流瞬间充满了气囊,这些庞然大物在夜色中缓缓膨胀,像是一颗颗苏醒的巨兽心脏。
“一号组,升空!”
“二号组,升空!”
宋应星挥舞着令旗,声音因为激动而破音。
随着缆绳解开,三百盏巨大的天灯摇曳着,顺着东南风,缓缓升起。
它们越过护城河,越过那道不可一世的城墙,越过张维贤惊骇欲绝的脸庞,向着紫禁城的方向飘去。
每一个热气球下方,都垂着一条长长的红色条幅。
借着火光,条幅上的大字清晰可见:
“奉旨勤王!”
“清君侧!”
“安民心!”
更有甚者,最大的那个热气球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像。
那是太祖朱元璋的画像,虽然画技略显粗糙,但在这种场合下,那种视觉冲击力简直是核弹级别的。
城墙上,死一般的寂静。
当啷。
不知是谁手中的火铳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在这个迷信的时代,这种漫天神灯的景象,比十万大军还要管用。
士兵们看着头顶飘过的神迹,看着那太祖的画像,双腿发软,不少人直接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
“这……这是妖法?不,这是神迹……”
张维贤仰着头,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颤抖。他握刀的手终于松了。
他算尽了兵法,防住了骑兵,守住了城门。
但他没防住天。
朱至澍重新拿起扩音器,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没有了调侃,只有无尽的威严。
“英国公,你看清楚了。”
“这天上飘的,不是灯,是民心。是天命。”
“我若想攻城,这吊篮里装的就不是条幅,而是百斤重的火药桶。现在,这三百颗火药桶就能把你这德胜门炸成平地,把你这京营烧成灰烬!”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物理学从来不讲情面,重力势能加上高爆炸药,在这个没有防空火力的年代,就是无敌的。
朱至澍顿了顿,声音放缓:“但我没有。因为我是朱家的子孙,我要救的是大明,不是毁了大明。”
“张维贤,开门。”
最后两个字,如洪钟大吕,震得城墙簌簌掉灰。
……
紫禁城上空,热气球群如同银河倒泻。
朱由校趴在窗户上,痴痴地看着这一幕。
红色的火光映在他的瞳孔里,燃烧着,跳动着。
他看到了那个最大的气球,看到了那条奉旨勤王的条幅。
虽然隔着几里地,但他仿佛感觉到了那个男人的存在。
那个素未谋面的皇爷,没有骑马冲杀,而是用一种最浪漫、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告诉他:
别怕,皇叔来了。
“这就是工业吗……”朱由校紧紧握着手中的卡尺,指节发白,眼中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真……真他娘的带劲!”
这是这位未来的木匠皇帝,人生中第一次爆粗口。
也是他第一次,对那个名为科学的东西,产生了近乎宗教般的狂热。
“来人!”朱由校猛地转身,对着空荡荡的殿门大吼,稚嫩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底气。
“给孤拿把斧子来!孤要劈了这门,孤要去接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