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府,城高池深。
作为京师的南大门,这里的城墙是用糯米汁浇筑的青砖垒砌,坚硬得像是大明朝那块又臭又硬的祖宗牌位。
北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撞在城楼上,发出呜呜的咽鸣。
城下,五百辆怪模怪样的四轮马车排成了一条长龙,安静得像是一群潜伏在草丛里的灰狼。
没有战马嘶鸣,没有士兵喧哗,只有那股子肃杀之气,逼得城头上的守军连大气都不敢喘。
朱至澍坐在马车里,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眼神透过车窗,落在城楼上那个绯袍官员身上。
“那是谁?”朱至澍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末子,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晚饭吃什么。
“回殿下,保定巡抚,王纪。”车窗外,夜枭的声音低沉,“东林党人,以清流自居,出了名的硬骨头。万历四十五年曾上疏弹劾过福王,名声很大。”
“硬骨头?”朱至澍嗤笑一声,放下茶杯,“我看是贱骨头。”
此刻,城楼上的王纪正扶着垛口,一身绯红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花白的胡须颤抖着,手指怒指城下,声音凄厉得像是杜鹃啼血。
“朱至澍!你身为藩王世子,无诏擅离封地,已是大罪!如今更是带兵逼近京畿,意欲何为?!”
王纪的声音在风中有些破碎,但那股子占据道德制高点的傲慢却清晰可闻。
“太祖高皇帝以此定天下,藩王不奉诏不得入京!你这是谋逆!是造反!本官身为保定巡抚,守土有责,绝不会放你这乱臣贼子过去!除非你从本官的尸体上踏过去!”
城头上的卫所兵们紧握着生锈的长矛,神色紧张。
他们听不懂太祖训示,但他们知道,谋逆是要诛九族的。
“殿下,要不要强攻?”代号铁锤的炮兵队长凑过来,眼神热切地盯着城门,“咱们那两门12磅线膛炮,三发就能把这破门轰成渣。”
“粗鲁。”朱至澍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那块怀表看了一眼。
“咱们是文明人,是去奔丧的,不是去攻城的。要是把城门炸坏了,以后修起来还得花我的钱。”
他推开车门,跳下马车。
深蓝色的工装在寒风中显得格格不入,但他站得笔直,就像一颗钉在天地间的铆钉。
“老宋,把那个大家伙架起来。”
宋应星应声而出,指挥着几个工匠从后车厢里抬出一个巨大的、喇叭状的铁皮筒子。
这玩意儿足有一人高,底部连着一个复杂的铜制共振箱。
这是宋应星根据朱至澍提供的声学原理,捣鼓出来的阵列式扩音器。
虽然没有电,但通过物理结构的优化,足以将人的声音放大数倍,传出二里地去。
朱至澍走到扩音器后,清了清嗓子。
“王纪,王大人。”
声音经过铁皮筒的放大,瞬间变得洪亮如雷,带着金属特有的震颤,轰然砸向城头。
城上的守军吓了一跳,不少人手里的长矛都差点掉下去。这年头,谁见过嗓门这么大的人?
王纪也是一愣,随即大怒:“无知小儿,凭借奇技淫巧,也敢在老夫面前狺狺狂吠?”
“我没工夫听你背书。”朱至澍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丝戏谑,“我就问你三个问题。”
“第一,万历四十六年,朝廷拨给保定卫的冬衣银子一万二千两,为什么到了士兵手里,变成了每人二两发霉的陈棉?”
城头上一阵骚动。那些穿着单薄号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士兵们,猛地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
王纪脸色一变:“你……你血口喷人!”
“第二,”朱至澍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声音陡然拔高。
“你小舅子在城南开的那家聚丰粮行,仓里的三千石陈米,是不是本来该发给军户的口粮?你把好米换成陈米,转手卖给晋商,这一进一出,赚了多少?”
这下,骚动变成了喧哗。
士兵们的目光开始变得不善,死死盯着那个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巡抚大人。
“胡说!一派胡言!”王纪慌了,他趴在垛口上嘶吼,“放箭!快放箭!射死这个妖言惑众的逆贼!”
可是,没人动。
弓箭手们的手指僵硬地扣在弓弦上,却怎么也松不开。
“第三!”
朱至澍的声音如同审判的重锤,狠狠砸下。
“你王大人在京师琉璃厂养的那房外室,上个月刚生了个大胖小子,你送了一对价值连城的翡翠镯子。那镯子的钱,是不是卖了保定卫三百套铁甲换来的?!”
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是爆发。
那种被压抑了许久、被欺骗了许久的愤怒,像火山一样喷涌而出。
“狗官!”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老子的娘就是冻死的!原来银子都被你贪了!”
“老子身上穿的这是纸啊!你给那个婊子送翡翠!”
城头上乱了。
王纪脸色惨白,指着周围的亲兵:“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我是朝廷命官!我是巡抚!你们敢……”
“啪!”
一个满脸冻疮的老兵,狠狠一巴掌抽在王纪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
官帽飞了,那几根稀疏的头发在风中凌乱。
“巡你娘的抚!”老兵红着眼吼道,“开门!迎蜀王!”
“迎蜀王!”
“迎蜀王!”
呐喊声此起彼伏,很快汇聚成一股洪流。
厚重的城门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缓缓打开,吊桥轰然落下,激起一片尘土。
朱至澍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丝毫得意的神色,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对身边的秦良玉说道:“秦帅,你看。所谓的祖宗成法,所谓的忠君爱国,在这一口饭、一件衣面前,脆弱得像张纸。”
秦良玉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白。她征战半生,见惯了刀光剑影,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仗。
不用一兵一卒,仅凭几句话,就让一座坚城倒戈。
这个少年,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
“进城。”朱至澍挥了挥手,转身走回马车。
“别停,直接穿过去。把王纪带上,到了京城,我要把他当礼物送给我的好侄儿。”
车队隆隆启动,碾过吊桥,驶入保定城。
街道两旁挤满了百姓和士兵,他们看着这支沉默而威严的车队,看着那些黑洞洞的炮口,眼神中充满了敬畏。
而在队伍的最前方,那面红蓝铅笔的旗帜,第一次在北方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
车厢内,宋应星一边飞快地记录着刚才的数据,一边忍不住问道:“殿下,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连他外室生儿子都知道?”
朱至澍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老宋啊,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有不努力的顺丰小哥。”
“顺丰……小哥?”宋应星一头雾水。
“以后你会懂的。”朱至澍睁开眼,目光深邃,“现在,咱们该考虑下一个问题了。”
“什么问题?”
“保定一过,前面就是涿州。再过涿州,就是卢沟桥。”朱至澍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哒哒的声响,“那里,恐怕就没这么容易靠嗓门喊开了。”
“因为那里守着的,不是贪官。”
“那是谁?”
“英国公,张维贤。”朱至澍吐出一个名字,“大明朝最后一块真正的硬骨头,手里握着京营戎政大权的老狐狸。”
“那咱们怎么办?”
朱至澍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疯狂。
“那就让他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