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带着王都特有的、仿佛永远无法穿透底层雾霭的灰白色,透过斯特劳斯伯爵府餐厅高大的拱形玻璃窗,吝啬地洒落在铺着雪白亚麻桌布的长餐桌上。空气里弥漫着烤面包的焦香、热牛奶的醇厚,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古老石砌建筑特有的、冰冷而肃穆的气息。
玛格丽特·冯·斯特劳斯女伯爵坐在长桌的主位,她穿着与昨日并无二致的、式样古朴的深紫色高领长袍,银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分明的下颌。她正用一把银质餐刀,缓慢而精准地切割着白瓷盘中一块煎得恰到好处的、边缘微焦的培根。刀刃与瓷盘接触,发出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富有节奏的刮擦声。她整个人就像一尊用最坚硬的寒冰雕琢而成的神像,完美、冰冷、不容亵渎,周身的空气都仿佛因她的存在而凝滞、降温。
艾丽莎·温莎坐在她的右手边,与玛格丽特姨母隔着一个座位。她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领口袖口绣有银线暗纹的法师常服,比昨晚的睡袍更加正式,却也更加清冷疏离。银发柔顺地披在肩后,紫眸低垂,专注于自己面前那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某种不知名药草冲泡的淡金色饮品,用小银匙缓缓搅动,动作优雅得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她周身散发着一种内敛的、却比昨日更加沉静深邃的气息,那是魔力质变、境界稳固后的自然流露,也让她本就清冷的气质,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仿佛高踞云端的距离感。
利昂·冯·霍亨索伦坐在长桌的另一侧,与艾丽莎相对,距离主位的玛格丽特更远一些。他穿着熨烫平整的黑色训练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睡眠不足的青黑,但眼神却不再像前几日那般空洞或布满血丝,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深处却藏着一丝被强行压制的、如履薄冰的警惕。他面前摆着一份与他此刻状态格格不入的、堪称丰盛的早餐:涂了厚厚黄油和蜂蜜的燕麦面包、煎得金黄的太阳蛋、几片火腿、一小碟水果,以及一大杯冒着热气的、加了大量牛奶和蜂蜜的红茶。这是斯特劳斯伯爵府标准的早餐配置,营养充足,热量足够支撑上午的高强度训练,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任何多余的关怀意味。
餐厅里异常安静,只有餐具与瓷盘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响,以及玛格丽特姨母那规律得令人心悸的、切割食物的声音。沉默像一张无形而厚重的大网,笼罩在三人头顶,空气凝滞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利昂甚至能听到自己吞咽时喉咙细微的滚动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沉闷而缓慢的搏动。
他小口咀嚼着面包,味同嚼蜡,所有的感官都高度集中在主位那个沉默用餐的女人身上。昨夜与艾丽莎那场无声的、在睡梦中僭越界限又迅速归于冰冷默契的接触,像一道无形的裂痕,横亘在他与艾丽莎之间,也让此刻三人共处的空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张力。他不知道玛格丽特姨母是否察觉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位深不可测的大魔导师,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丝异常。
果然,就在利昂刚刚叉起一片火腿,准备送入口中时,那规律得令人心头发紧的切割声,停了下来。
玛格丽特姨母放下了银质餐刀,拿起雪白的亚麻餐巾,姿态优雅地擦了擦嘴角根本不存在的油渍。然后,她抬起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目光如同两束经过精密校准的探照灯光,平静地、毫无征兆地,落在了利昂脸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没有压迫感,甚至没有太多情绪,只是纯粹的、冷静的审视,仿佛在观察一件刚刚完成初步处理的实验样本,评估其稳定性和可塑性。
利昂的动作僵住了,叉子上的火腿停在半空。他感到喉咙发紧,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目光,但残存的理智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倔强,让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了上去。尽管他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麻木,但微微收紧的下颌线和略微加快的呼吸,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紧绷。
玛格丽特姨母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大约三秒钟。这三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她似乎将他脸上每一丝疲惫、眼底每一缕强撑的平静、以及身体深处那尚未完全消散的、源自昨日高强度训练和内心煎熬的虚弱痕迹,都尽收眼底。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平稳、清晰,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淡然,每个字都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清脆而冰冷:
“看来,休息了几天,你的脸色倒是比前些日子好看了些。汉斯队长的训练,虽然严苛,但对淬炼体魄、稳固根基,总是有些好处的。”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听不出是赞许还是仅仅在陈述观察结果。但这句话本身,就包含着巨大的信息量——她一直关注着他的状态,知道他前些日子的消沉,也知道汉斯队长“恢复”了训练,并且默许甚至主导了这种“严苛”。
利昂喉咙动了动,咽下那口并不存在的唾沫,放下叉子,火腿落回盘中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垂下眼睑,避开了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低声应道:“是,姨母大人。汉斯队长……很负责。”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但语气还算平稳。
玛格丽特姨母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冰蓝色的目光转向了利昂面前那几乎没有动过的早餐。“多吃点。训练消耗大,营养跟不上,只会事倍功半。”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身体是承载一切的基础,斗气也好,魔法也罢,没有强健的体魄,都是空中楼阁。这个道理,你父亲应该教过你。”
“是,父亲……教导过。” 利昂低声回应,拿起叉子,机械地开始切割煎蛋,强迫自己将食物送入口中。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关心他的饮食,更是一种隐晦的提醒和告诫——服从安排,接受“淬炼”,这是“基础”。
玛格丽特姨母不再看他,转而拿起手边一杯清澈如水的、散发着淡淡薄荷气息的饮品,浅浅啜饮了一口。她的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对面安静用餐的艾丽莎,然后又落回自己面前的餐盘,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餐间随意的闲聊。
然而,就在利昂以为这场令人窒息的“早餐审问”即将结束时,玛格丽特姨母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她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凝视着杯中微微荡漾的液体,语气也变得更加平淡,却字字千钧,直接刺破了餐厅里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
“艾丽莎对你的安排,是我的意思。”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落在寂静的餐厅里。利昂切割食物的动作猛地一顿,叉子与瓷盘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霍然抬头,紫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向主位上的那个女人。对面的艾丽莎,搅动银匙的动作也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但随即恢复了正常,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垂下的眼睫,在白皙的眼睑上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玛格丽特姨母仿佛没有看到两人的反应,继续用她那平铺直叙、毫无波澜的语调说道:“你的情况,我很清楚。霍亨索伦家的教育方式,或许在战场上能培养出无畏的雄狮,但对于某些……需要更多耐心和细致引导的苗子,未必全然合适。奥托(利昂父亲)的性子,太刚直,也太急。卡尔(利昂兄长)又常年镇守北境,无暇他顾。至于你母亲……” 她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她对你,心太软了。”
她轻轻放下杯子,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的一声,仿佛为这段话画上了一个句号。然后,她终于再次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利昂,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而带上了一种沉重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威压:
“你在我这里,是客,也是小辈。我受你母亲所托,看顾你,教导你,至少……不能让你在王都这潭浑水里,悄无声息地沉下去,丢了霍亨索伦家的脸,也寒了你母亲的心。”
她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锤子,敲打在利昂的心上。“看顾”、“教导”、“不能沉下去”、“丢脸”、“寒心”……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冷酷而现实的图景——他在玛格丽特姨母眼中,首先是一个需要“看顾”以免“惹祸”的麻烦,一个可能“丢脸”的隐患,其次,才是妹妹托付的、有那么一丝亲情牵扯的“小辈”。所谓的“教导”,与其说是栽培,不如说是“管控”和“止损”。
“艾丽莎的天赋和心性,我都了解。”玛格丽特姨母继续道,目光转向艾丽莎,那目光中带着一丝罕见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和,但转瞬即逝,重新变得平静而深邃,“由她来督促你的修行,制定适合你的……‘计划’,比我亲自过问,或者让汉斯队长一味用军队那套来操练你,要更合适,也更……有效。”
她特意加重了“计划”和“有效”两个词,其中蕴含的意味,不言而喻。艾丽莎的“安排”,不仅仅是训练,更是一种全方位的、针对他目前“废物”状态的、量身定制的“改造”或“管控”方案。而“有效”,则意味着必须执行,不容置疑。
最后,玛格丽特姨母的目光重新落回利昂脸上,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亘古不化的寒冰在静静燃烧。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直抵灵魂的、不容抗拒的力量:
“利昂,如果你心里,还认我这个姨母,还记着你母亲的托付,还存着哪怕一丝一毫,不想让北境那头老狼(指利昂爷爷)和你父亲,在遥远的边境为你蒙羞、为你操心的念头……”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敲打在利昂的耳膜上,也敲打在他的灵魂上:
“那么,就服从艾丽莎的安排。”
“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