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业田上桑麻绿 租庸调法润生民
长安城的晨钟刚刚敲过五下,万年县的东乡便已弥漫开泥土的芬芳。老把式王二柱扛着锄头站在自家地头,望着东边天际泛起的鱼肚白,深深吸了口带着湿气的空气。他脚下这片八十亩的土地,一半种着粟米,一半栽着桑麻,田埂边新插的柳枝已抽出嫩绿的新芽。
阿耶,该下种了!十六岁的儿子石头抱着一捆粟种跑过来,粗布短打沾满了露水。他脚下的布鞋是妻子用去年调法缴税后剩下的绢头纳的,针脚细密,比前年穿的麻鞋软和许多。
王二柱蹲下身扒拉着湿润的泥土,指尖捻起几粒金黄的粟米:再等片刻,待日头翻过那道坡。他抬头望向村西头那片刚泛青的官田,昨日里里正说了,今年的租子还是每丁二石粟。
二石?石头眼睛一亮,去年打下的粟米还囤在仓里冒尖呢。他记得开皇十七年那会儿,自家十亩薄田要缴三石租,如今田地扩到八十亩,租子反倒少了。
莫声张!王二柱赶紧捂住儿子的嘴,警惕地扫视四周。去年秋收时隔壁张老五多嘴,说新朝的租子比隋代轻了七成,结果被里正听见罚了半匹绢。他压低声音道:这是永业田和口分田的规矩,二十亩永业田种桑麻,六十亩口分田种粟米,官府只按口分田收租。
正说着,远处传来木铎声。里正李三郎带着两个小吏踩着露水走来,手里捧着的黄册在晨光里泛着油纸的光泽。王二柱赶紧拉着石头迎上去,看见册子上租庸调簿四个朱字格外醒目。
二柱家,李三郎翻着册子,笔尖在桑皮纸上沙沙作响,今年你家应缴租粟二石,调绢二丈、绵三两。庸役二十日,是自己去县衙服役,还是输庸代役?
王二柱心里早算过账:小人愿输庸代役。他去年在长安西市见过,一尺绢能换五个钱,二十日庸绢六十尺,折成三十匹细麻布,比自家去服役省下半月农时。
算你精明。李三郎笑着在册子上画了个圈,记得蚕月前把调绢送县衙,要织得平整些,别像去年老刘家那样掺了麻线。
石头看着小吏把自家的名字勾掉,忽然想起前日在私塾听先生讲的《孟子》:先生说什一而税是王者之政,咱们这八十亩地缴二石粟,算下来才四十税一呢。
憨娃!王二柱拍了下儿子后脑勺,却难掩嘴角笑意。他想起大业年间,自家五口人挤在十亩瘠田上,每亩要缴半石租,如今日子像是做梦——仓里的粟米够吃三年,妻子新织的绢帛给石头做了件新襕衫,连瘸腿的老母亲都能喝上掺了蜜的粟米粥。
日头爬到三竿高时,县衙的算生赵九郎正拨着算珠核对账目。案上摊着的《度支式》写得明白:凡授田,丁男八十亩,中男及残废者四十亩,寡妻妾三十亩。他面前堆着各县送来的租调账册,最上面是京兆府的汇总:万年县输粟三千四百石,调绢八百五十匹,绵两千五百五十两,输庸代役折绢六百匹。
啧啧。赵九郎捻着胡须摇头,想起武德四年那会儿,库房里连给官员做公服的绢帛都凑不齐。如今不过十年,太仓的粟米堆得像小山,织染署的布帛能从长安城排到洛阳。他翻出前朝的《隋书·食货志》,上面记载着隋氏西京太仓,东京含嘉仓、洛口仓,华州永丰仓,陕州太原仓,储米粟多者千万石,少者不减数百万石,可那时的百姓呢?去年他去华阴县督查,见着个八十岁的老妪,说起开皇年间还抹眼泪,说那会儿缴租要半夜排队,官差的鞭子比今年的春雨还勤。
赵算生!户曹参军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新铸的开元通宝,把去年的租庸调与汉晋旧制做个比格。
赵九郎赶紧铺开麻纸,蘸着松烟墨写道:汉制十五税一,唐四十税一;汉更役三十日,唐二十日;西晋户调绢三匹,唐仅二丈...写到这儿,他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喧哗,探头一看,只见十几个老农抬着块轻徭薄赋的匾额往县衙而来,领头的正是王二柱。
使不得!赵九郎慌忙下楼阻拦,却被老农们围在中间。王二柱捧着一升新收的粟米,颤巍巍地说:赵算生您尝尝,这是永业田边上种的,比口分田的米粒还饱满。俺们村去年缴完租调,家家有余粮,这都是朝廷的恩德啊!
夕阳西下时,王二柱扛着锄头回家,路过村东的大槐树下,见几个孩童正用树枝在地上画格子玩。他听见孩子们唱着新学的歌谣:桑栽永业田,麻种口分边。
输庸二十日,绢帛换铜钱。老把式的脚步顿了顿,望着自家烟囱升起的袅袅炊烟,觉得这日子就像灶台上炖着的粟米粥,正咕嘟咕嘟冒着香甜的热气。
月光爬上粮仓的草顶时,王二柱摸黑给仓房加了把锁。里面不仅囤着今年的租粟,还有给石头攒的束修,给未出世的孙儿准备的襁褓布料。
夜风掠过院角的老桑树,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唱着一首关于土地和民生的古老歌谣,这歌声里,有四十税一的宽厚,有二十日庸的体恤,更有永业田上那片望不到边的桑麻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