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七年的田亩账册
长安城的暮色总比乡下来得迟些。当永丰仓的最后一缕漕运帆影没入灞水暮色时,度支郎中崔九郎仍埋首在堆如山积的账册里。案头那盏青铜灯的灯花噼啪爆响,将他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老长,直拖到满墙悬挂的《天下州县图》上。
郎君,户部司天台刚送来的星象图。书吏小李持着素绢卷轴轻手轻脚进来,见自家上官正用朱笔在《武德六年州县户籍账》上勾画,笔尖悬在雍州万年县字样上方微微颤抖。
崔九郎了声,视线仍胶着在泛黄纸页上:开元占经上说岁星入太微,主天下太平,这等祥瑞留着给起居郎记注吧。他忽然用朱笔重重圈住丁男三千七百四十八几个字,去年雍州报上来的成丁数,比大业十三年还少两千。
小李凑近了看,只见账册边缘密密麻麻批注着小字:武德四年括户得丁一万三千,五年逃散四千,六年......他忍不住咋舌:都说贞观之治要来了,怎的丁口还这般少?
你去库房把武德七年的《均田令》誊本取来。崔九郎推开账册,起身时腰间蹀躞带上悬挂的金鱼符叮当作响。窗外忽然传来金吾卫巡逻的梆子声,惊得檐下铁马一阵乱响,倒让他想起三年前在洛阳宫城废墟上看到的景象——那会儿瓦砾堆里还能捡到隋炀帝造的琉璃珠,如今倒要为百废待兴的大唐丈量每一寸土地。
当小李抱着厚重的麻纸誊本回来时,正撞见崔九郎将两幅地图在大案上铺开。左侧是隋炀帝大业年间的《东都洛阳周围百里图》,用赭石色标注的占据了伊洛平原最肥沃的河谷;右侧新绘的《关中均田图》上,密密麻麻的朱红小点如同撒了把红豆,将渭河两岸分割成无数规整的方格。
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崔九郎用象牙尺子在图上比划,丁男一顷地,妇人减三十亩。你看这万年县的田册,去年给三百户授了田,今年春耕时却有五十户把永业田卖了。他忽然冷笑一声,从卷宗里抽出份文牒拍在案上,家贫无以供葬,可京兆府访查回报,这五十户都在曲江池畔买了宅子!
烛火摇曳中,小李看见文牒上永业田卖契五个大字旁,盖着七扭八歪的指印。他忽然想起去年跟着崔九郎去华阴县括户,那些躲在终南山里的流民,听说要授田竟抱着树哭:隋兵抓壮丁时,我家阿耶就是把永业田卖了才逃得性命......
笃笃笃,户部侍郎屈突通的拐杖声由远及近。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如今穿着绯色官袍,腰间却仍系着战时的蹀躞带。他进门便将一份奏折拍在案上,墨字淋漓:陛下准了!武德七年新制,丁男十八以上授田一顷,其中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
崔九郎瞳孔骤缩,伸手抚过奏折上租庸调三个御笔朱批。屈突通忽然抓起案头的算筹,在青石板上划出三道杠:租,粟二石;调,绢二丈绵三两;庸,岁役二十日。若不服役,每日折绢三尺。算筹相撞发出清脆响声,倒比金吾卫的梆子更让人惊心。
可百姓还在怕......崔九郎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昨日万年县有个叫王二的农夫,屈突通忽然放缓语气,拐杖头轻轻点着《关中均田图》上的泾阳县,武德四年他带着妻儿逃到突厥,去年听说大唐授田,竟牵着三头骆驼回来。如今他家永业田上的桑树都发芽了。
小李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片桑叶:今早坊正送来的,说这是王二在永业田种的。青嫩叶片上还沾着露水,脉络分明如织锦。
三更梆子响时,崔九郎仍在核对账册。屈突通留下的奏折旁,新添了行小字:永业田每亩种桑五十株,榆枣各十株,三年不毕者,夺其半。他忽然想起昨日在西市看到的景象:胡商们正用波斯锦交换关中的生丝,那些亮晶晶的丝线,或许就来自某片刚栽下的永业田。
晨光熹微时,小李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只见崔九郎抱着户籍账冲出房门,朱笔还夹在耳后。庭院里,数十名户部官吏正围着新贴的黄榜议论,榜文上租庸调三个大字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快看!有人指着黄榜角落,狭乡迁宽乡者,口分田亦许卖!
崔九郎忽然大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檐下燕子。他想起王二家那片桑田,想起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朱红小点,想起屈突通说的三年之后,长安街上的丝绸会比洛阳宫城的琉璃还多。朝阳爬上《天下州县图》,将雍州地界照得一片通明,仿佛能看见无数新栽的桑苗正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