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强忍着笑意。
果然如他所料,彭海默想借助技术手段在东乡的事情上找到突破口。
而他所掌握的知识中,恰好有一项完全对路:
【大数据并行处理】
这不撞枪口上了,甚至这个知识用到这儿都属于杀鸡用牛刀了。
“彭书记,周书记,各位领导。从技术原理上讲,完全可行。我们不需要东乡县整理好的汇总报表,我们需要的是最原始、最底层的电子数据。”
他条理分明地阐述核心思路:“关键在于建立几个核心关联:一是土地承包主体与补贴申报主体的关联,核查是否存在虚报、冒领;二是申报面积与最终核定发放补贴金额的关联,核查是否存在超标准、超范围发放;三是财政下拨到乡镇的金额与信用联社最终到户金额的关联,核查资金是否被截留、挪用。通过编写特定的比对规则和算法脚本,我们可以自动化地进行海量数据碰撞,快速筛选出逻辑上不合理、统计上异常的数据记录。”
“具体操作流程?预估需要多长时间?”彭海默追问。
林凡思路清晰:“拿到三方数据后,首先进行数据清洗和标准化,这是最耗时但也最基础的一步,统一日期、金额、姓名、身份证号等字段的格式;然后根据业务逻辑编写比对规则脚本,进行自动化的交叉分析和异常识别;最后对机器筛选出的高风险异常数据进行人工复核,结合业务经验判断其问题性质。如果数据量不是特别巨大,并且农业、财政、信用社的同志能全力配合,确保原始数据的真实性和完整性,”他略一估算,
“快则两到三天,慢则五到七天,应该能梳理出一批具有高度嫌疑的线索清单。”
“两三天?一周?”周园忍不住出声,他们纪委工作组已经下去摸排了一个星期,查看了无数账本,却感觉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收获甚微。这个年轻人居然说几天就能找出线索?
林凡补充道:
“周书记,需要说明的是,技术分析提供的是一种高效的线索筛查和方向指引,它能够极大缩小人工核查的范围,提高调查的精准度和效率。但它本身不能直接作为定案的证据,最终的定性处理,还需要各位领导和我们纪委的同志依据这些线索,进行深入的调查取证,固定书证、言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彭海默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终于,彭海默说道:“好!就按林凡同志这个思路办!建明,你立刻协调相关部门,用最快的速度,将东乡县涉及‘金穗工程’的土地承包底账、财政补贴拨付流水、信用社到账明细,所有最原始的电子数据拷贝过来。周园同志,你选派两名政治可靠、业务精通、熟悉惠农政策和基层财务的同志加入这个临时小组,配合林凡进行线索分析研判。农业厅、财政厅,你们配合,确保数据的真实性、完整性,并派业务骨干随时待命,解答数据相关问题。”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林凡身上:“林凡,我只要结果,三天后给我一个答复。”
……
数据源源不断地被导入。
然而,其混乱和粗糙的程度,还是让早有心理准备的林凡倒吸了一口凉气。
农业局提供的是各个乡镇上报的Excel表格,字段名称五花八门,“姓名”、“户主名”、“承包人”混用,身份证号码有的带空格有的不带,土地面积单位有的用“亩”,有的用“公顷”,还有的干脆写“石”、“斗”;财政局的数据主要是文本格式的银行流水导出文件,金额格式不统一,对方账户名称缩写、全称混杂;信用社的数据相对规整,但也是内部系统导出的特定格式,需要解析映射。
更让人头疼的是,还有大量扫描的纸质报表图片和部分手写登记册的照片。
“我的天……”临时小组里年龄较大的老张忍不住揉了揉发胀的眼睛抱怨道,他负责将系统筛选出的异常数据条目与能找到的纸质档案复印件进行人工交叉核对,工作量巨大且枯燥,感觉视力都在急剧下降。
另一个从东乡回来的纪委干事小孔对林凡说:“很多数据都是村里文书用笔写在笔记本上,报到乡镇,乡镇找个懂点电脑的临时工录入,再到县里汇总。环节多,人员素质参差不齐,出错是常态,更别说……有些人可能根本就没想把它弄准确。”
林凡沉默地点点头。
“困难比预想的大,但方向没错。”
时间在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和偶尔的低声讨论中悄然流逝。窗外从日暮到深夜,再到天际泛白,会议室内灯火通明,无人离开。
“林处,你看长岭镇这一块。”老张指着屏幕上的一片标红区域, “这几个身份证号对应的三年累计补贴金额,根据他们名下登记的土地面积和等级测算,超出了理论最高值百分之五十以上,属于显着异常。”
林凡立刻凑到屏幕前,仔细查看具体数据:“虚报土地面积,套取补贴,然后资金被冒名顶替领取?这是典型的‘蝇贪’手法!把长岭镇这几个身份证号,以及对应的异常收款账户,全部标记为一级高危线索,重点核对原始承包合同和身份信息!”
“还有这个,河口镇大圩村。”林凡自己也发现了一处异常模式, “你看,连续三年,有一批‘一卡通’账户,账号是连号的,每年收到的补贴金额精确到分都完全一致,发放时间也集中在同一天,像是系统批量操作的结果。但这批账户在农业局的土地承包底账里,对应的地块位置分散、土地等级差异很大,甚至有几个账户对应的地块在国土部门的资料里显示为基本农田或林地,根本不符合领取特定作物补贴的条件。”
“这是……规模化套取补贴?可能涉及村镇一级的集体操作?”小孔立刻反应过来。
“可能性极大!标记下来,作为重点调查方向,核查这些账户的实际控制人和资金最终流向。”
随着清洗和比对工作的深入,一条条隐藏在混乱数据背后的狐狸尾巴被揪了出来。
很明显,东乡县的问题不仅限于一村一镇。
问题触目惊心:村干部利用亲属或虚造身份虚报种植面积,乡镇审核人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参与分肥,财政拨付环节雁过拔毛,信用联社发放过程中利用农民不熟悉流程或信息不畅通,进行资金截留、挪用甚至直接打入特定关系人账户……
涉及的违规资金笔数众多,虽然单笔金额可能不大,但累积起来数额惊人,而且涉及面广。
第三天深夜,一份初步的《关于东乡县“金穗工程”补贴数据异常分析报告》终于整理完成,放在了彭海默面前。
报告用简洁的文字、清晰的图表和具体的案例,分门别类地列出了发现的几类主要问题模式、涉及的重点乡镇和行政村、高度可疑的人员名单以及初步估算的异常资金规模。
彭海默戴上老花镜,一页页,看得非常仔细。
他的脸色随着阅读的深入,变得越来越阴沉,眉头紧紧锁在一起,握着报告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报告里揭示的问题,不仅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想,其系统性、普遍性的程度,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料。
东乡如此,那是因为有群体事件,被曝出来了。
那其他地市,其他县乡呢?
彭海默默然地翻动纸张,呼吸声逐渐粗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