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夜沉的书房,与其说是一个房间,不如说是一个密封的保险柜。
墙壁被厚重的吸音材料包裹,听不到外界一丝一毫的声响。
空气过滤系统发出几不可闻的低鸣,让整个空间里的空气都带着一种无菌的、非人间的味道。
这里没有寻常书房的温情,没有任何私人物品,只有冰冷的金属、光滑的玻璃和一排排码放得像军队方阵的书籍。
顾夜沉坐在那张巨大的黑檀木书桌后,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骨架,陷在宽大的皮椅里。
他面前没有文件,没有电脑,只有一杯早已凉透的水。
苏晚萤没有坐下。
她走到书桌的另一侧,径直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翻出了一叠崭新的便签纸和一支笔,动作熟练得好像这是她自己的办公室。
她将便签纸“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清脆的响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开始吧。”
她拧开笔帽,摆出了会议记录的架势。
顾夜沉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她,看着她手里的纸和笔,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自嘲的、破碎的轻哼。
他的人生,他最深的疮疤,就要以这种方式,被记录成一份项目报告。
荒唐。
却又……是他现在唯一的出路。
“顾言希……”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不是江星晚的儿子。”
苏晚萤握笔的手没有半分停顿,在便签纸的顶端,写下了“核心风险:顾言希身世”几个字。
她头也没抬地问:“生物学上,还是法律上?”
这个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顾夜沉所有翻涌的情绪,只留下赤裸裸的事实。
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生物学上。”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苏晚萤已经写完了第一条分析,他才继续往下说。
“我和江星晚的婚姻,是一场交易。”
“顾家需要江家的支持,江家需要顾家的名望。”
“我们之间……没有感情。”
“她有先天性的心脏问题,医生断定,她不能生育。”
苏晚萤的笔尖在纸上划过,记录下“江星晚,不孕”的字样,然后画了一个圈,标注为“前提条件”。
“但顾家需要一个继承人。”
顾夜沉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一个无可指摘的、流着顾家血脉的继承人。”
“所以,我们做了一个决定。”
“代孕?”
苏晚萤的笔尖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
顾夜沉摇头,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痛苦和悔恨的神情。
“比那更复杂,也更……疯狂。”
他的手在桌下不自觉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江星晚,有一个双胞胎妹妹。”
苏晚萤的笔,终于停住了。
“这件事,几乎没人知道。”
“她们在出生时就被分开了。”
“江星晚留在了江家,被当成联姻的工具培养。”
“而她的妹妹,被送到了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们找到了她。”
“在她大学毕业、最需要钱的时候。”
“我们给了她一笔她无法拒绝的钱,让她为我们生一个孩子。”
“条件是,她必须永远消失,永远不能和这个孩子有任何联系,就当她从未存在过。”
苏晚萤重新低下头,笔尖飞速地在纸上移动。
【关键人物A:江星晚的双胞胎妹妹(希希生母)】
【动机:金钱】
【协议:拿钱,消失】
“她同意了。”
顾夜沉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起伏。
“整个孕期,她都住在海外的一处别墅里。”
“希希出生后,我们按照协议,将他抱了回来,对外宣称,是江星晚早产。”
“江星晚成了希希法律上的母亲。”
“而那个女人,拿着钱,从我们的世界里彻底蒸发了。”
苏晚萤没有问那个女人的名字,也没有问她长什么样。
这些对于解决问题而言,都是无效信息。
她只是冷静地提出下一个问题:“江星晚的死呢?”
顾夜沉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个问题刺中了。
“车祸。”
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我们当时……在车里吵架。”
“争吵的内容,就是关于那个女人和希希。”
“她觉得我对希希太好,好到……超出了一个父亲对‘工具’该有的关心。”
“她害怕,害怕有一天我会去找那个女人,会毁了我们之间牢不可破的‘交易’。”
“就在我们争执的时候,一辆失控的货车撞了过来。”
“官方的调查报告是,货车司机疲劳驾驶,加上我们的车,刹车系统被人动了手脚。”
苏晚萤的笔尖,在“江星晚,车祸”的字样下面,重重地画了一条线。
她终于问出了第一个带有主观判断的问题:“你信这个结论吗?”
顾夜沉沉默了。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那种能吞噬一切的安静。
苏晚萤没有催他。
她低头看着自己记录下的信息链,脑中飞速地构建着整个事件的模型。
一个为了巩固地位而策划了代孕的豪门妻子。
一个为了钱而出卖子宫的双胞胎妹妹。
一个夹在中间、内心充满愧疚的父亲。
一个被当成工具出生的孩子。
一场疑点重重的车祸。
还有一个……在暗中窥视着一切,并将这个秘密当成武器的“b组”。
整个故事,逻辑闭环,充满了上流社会肮脏的算计和冰冷的交易。
“我不知道。”
很久之后,顾夜沉才用一种近乎虚脱的声音回答。
“我不知道该信什么。”
“当时所有证据都指向那是一场意外,加上顾远山的施压,事情很快就了结了。”
苏晚萤在“顾远山”的名字旁边,又画了一个重点符号。
“我只知道,星晚死了。”
“而我……活了下来。”
“我把所有的愧疚,都转移到了希希身上。”
“我抗拒他,忽视他,因为每次看到他,我都会想起那个女人,想起那场车祸,想起我有多失败。”
故事讲完了。
顾夜沉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在椅子上,连呼吸都带着疲惫的重量。
他等待着苏晚萤的审判。
是鄙夷?是同情?还是觉得他活该?
然而,苏晚萤只是将写满字的便签纸,拿了起来,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用笔在上面圈出了几个地方。
“从风险评估的角度看,你这份陈述,存在三个致命漏洞。”
她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顾夜沉猛地抬眼看她。
“你只说了你想说的部分,或者说,你只说了你自己认为的‘真相’。”
苏晚萤将便签纸重新拍在桌上,用笔尖点着其中一个圈。
“第一,希希的生母。你口中‘消失’的女人。”
“这么一个关键变量,你竟然对她的现状一无所知。”
“这是整个项目目前最大的一级安全漏洞。”
她又点了点另一个圈。
“第二,车祸。”
“‘刹车被动手脚’,这是明确的谋杀证据,最后却因顾远山的‘施压’而不了了之。”
“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
“你父亲,在这起‘意外’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同谋还是掩盖者?”
最后,她的笔尖,落在了“钱”这个字上。
“第三,也是最核心的问题,你完全忽略了。”
苏晚萤抬起头,直视着顾夜沉那双茫然而痛苦的眼睛。
“你给了她一笔‘无法拒绝’的钱。”
“这笔钱,是怎么支付的?”
“现金?还是转账?”
“如果是转账,通过哪个银行?哪个账户?有没有交易记录?”
“一个大活人可以被隐藏,但一笔巨额资金的流动,在任何现代金融体系里,都不可能被彻底抹除痕迹。”
苏晚萤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入了这个悲情故事最核心、最务实的层面。
“顾夜沉,我现在就要你动用你所有的权限,去查。”
“查那笔钱的去向。”
“我要知道,这笔钱,最终流进了谁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