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开课前,会进行十天的军训。辛遥倒是无所谓,她原来就经常参加民兵训练。孙梅也不怕吃苦,但陈晓玲却天天哀叫连连,周芸也跟蔫了似的,提不起精神。
京市气候寒冷,这个天在外面训练一整天,确实不太轻松。
但等军训结束的时候,几个人的关系倒是因此更近了些。跟同一个系的新生们也都混了个脸熟。
这一级的机械制造专业有五个班之多,在所有专业里边都算数一数二的。不过,这浩浩荡荡的工科队伍里,女生确实凤毛麟角,他们班38人,女生就只有她们宿舍的四人,成了班里乃至系里的稀有物种。
此刻,机械系七七级的新生们几乎坐满了教室,大多数人脸上还带着初入最高学府的兴奋与些许忐忑。
辛遥坐在中排靠过道的位置,手边摊开崭新的《机械制图》教材和一套绘图工具,期待着上课铃声。
一个清瘦的身影准时踏入教室。正是陈景明教授。
他站在讲台上,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沉静而锐利的眼睛缓缓扫视了一圈教室。
一种无形的强大气场弥漫开来,压住了所有浮躁。原本还有些细微声响的教室,瞬间鸦雀无声。
“我是陈景明。从今天起,负责你们的《机械制图》。”
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笔锋遒劲。
“这门课,是机械工程的语言,是工程师的基石。这里,没有差不多,没有大概齐。”
他放下粉笔,目光如炬:“我的课,三条规矩。第一,准时。迟到者,门外站着听。第二,作业必须用绘图工具,徒手画的不收。第三,独立思考,严禁抄袭。一经发现,成绩清零。”
言简意赅,掷地有声。
陈景明开始讲解制图的基本原理与规范,从图幅、比例尺到线型的应用,逻辑清晰,深入浅出。
对辛遥来说,这是最好的基本功训练,边进行系统学习,边修正自己的基础知识上的短板。
此外,数学、物理两门基础课她也特别认真,因为这是所有工程学科的基石。
英语课排课不多,辛遥基础也很差,所以也许有不少时间她都花在了英语上。
无论是微耕机项目,还是此前维修铣床的经历,都让她深深明白,国内机械行业与西方有巨大差距,她希望学好外语,进而能接触到更前沿的设计理念和制造工艺。
而辛遥也发现小葫芦的另一个新奇用法:当她集中精神时,在感知能力的加持下,她能更好地“理解”和“记忆”那些复杂的句式结构和专业术语,学习效率远超常人,而且消耗很小。
这真是意外之喜!
她每天的课表都排得满满的,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系统性的知识。
第一次制图课小测结果出来了。没有成绩,但陈教授选择了三份具有代表性的作业用图钉固定在教室前方的展示板上。
“这次测验,大部分同学掌握了基本规范。但有几位同学的作业,值得大家看一看。”
第一份,线条精准得如同印刷,每一根辅助线都清晰规整,尺寸标注一丝不苟,透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严谨。右下角的名字是:江晏承。
第二份,图面干净利落,主体结构表达清晰,虽然个别细节不如江晏承那般极致,但透着一股灵巧和稳健。名字是:高建峰。
第三份,却让人群起了小小的骚动。这张图……有些特别。
它的线条并非最标准的,但它对零件立体感的表达异常生动,尤其是对一个复杂相贯线的处理,浑然天成,仿佛绘制者亲手抚摸、拆装过这个零件无数次。名字是:辛遥。
“江晏承同学的图纸,规范严谨,可作为制图规范的范本。”陈教授点评道。
坐在座位上的江晏承,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得意的表情,仿佛这只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对他而言,达到标准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而是唯一正确的前提。
“高建峰同学,结构清晰,基本功扎实。”
“而辛遥同学,”陈景明的目光落在第三份图纸上,“对形体结构的理解,尤其是空间过渡的处理,有独到之处。这需要很强的空间想象力和……或许是对实物的深刻理解。”
虽然陈教授并没有给三份作业分出优劣,但倾向性却很明显,这样胜券在握的江晏承颇有些不服气。
课后,江晏承径直走到展示板前,仔细看着辛遥那份图纸,眉头紧锁。
高建峰也凑了过来,由衷地说:“辛遥,你这相贯线画得真棒,怎么想到的?”
辛遥还没来得及回答,江晏承便转过头,目光锐利,语带挑衅:
“你的画法,依赖于过强的空间想象和个人经验,缺乏普适性。工程图纸的本质是标准化语言,你的表达方式,增加了其他工程师的理解成本和制造风险。”
他指向图纸上某个细节:“这里,你为了追求形体的‘真实感’,牺牲了标注的清晰度。在理论上,有更简洁、更标准的表达方式。追求局部的最优,而破坏了整体的规范,是本末倒置。”
“图纸的最终目的,是清晰、准确地传递信息。你用了多余的辅助线和复杂的曲面交接,结果看似正确,但过程冗余,不符合工程最优化的基本原则。”
他是在质疑她的方法论。
辛遥迎上他带着压迫感的目光,“我画的是零件在实际受力和工作时的状态。理论上的标准解,有时会忽略零件作为整体在真实环境中的行为。”
“理论的价值就在于它能剥离杂质,找到共性。”江晏承坚持道,“如果每个人都凭‘感觉’和‘经验’绘图,工程体系会失去通用性。”
“工程也追求真实和合理。”辛遥淡淡回应。
这是两种设计理念的碰撞,无关对错。
高建峰见气氛有些僵,连忙打圆场:“哎,各有各的风格嘛,结果都对就行!江晏承你的图是标准,辛遥的图有灵气,都厉害!”
江晏承深深地看了辛遥一眼,没再说话。
周芸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被江晏承“针对”的辛遥,孙梅则一脸“干得漂亮”的表情,冲着辛遥挤眼睛。
只有陈晓玲脸色难看,跟谁赌气一样,抱着书,一言不发地率先离开了。
辛遥看在眼里,不再和江晏承争执。她拿起图纸,指尖在复杂的相贯线部位轻轻划过,葫芦胎记微热,脑海中已然浮现出这个零件在实际工作中,力流如何顺畅地通过她所绘制的曲线。
这些都是一时之气,争赢了也没什么意义。最要紧的还是找个能进厂实习的机会。
她悄悄打听了一下,大二学生可以进校办厂实习,一年级新生除非有老师推荐,否则大门都迈不进去。
她曾试着去找辅导员,诚恳地表达了希望提前熟悉校办工厂设备的想法。
辅导员扶了扶眼镜,面露难色:“……校办工厂有严格的管理规定,非实习时间,学生一律不得入内,这是出于安全考虑。而且,周日只有值班老师傅在,人手不足,恐怕没法分心照顾你。”
他很客气,但态度明确:不行。
辛遥无奈,只能另寻他法了。
回宿舍的时候,社管叫住了她,原来是有她的信。辛遥心中一动,赶紧接了过来,果然是陆沉舟的信。
辛遥迫不及待拆开读了起来。原来他5月初会出差来京市!
太好了!
辛遥难掩心中雀跃,捏着信,三步并作两步,脚步轻快地跑上了楼梯。
刚到宿舍门口,就看到门前站着一个穿着时髦米色风衣、烫着精致卷发的漂亮女生。
“请问,是辛遥同学吗?”
她容貌明艳,皮肤白皙,拎着一个小巧的皮包,姿态优雅,与楼道里朴素的学生们格格不入,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辛遥心中的雀跃瞬间冷却了大半,升起一丝警惕和疑惑。“我是辛遥。你是?”
那女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扫过她洗得发白的衣领,和手中抱着的几本书和信,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意味不明的笑容。
“我叫范林微。”
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和沉舟,我们是一个大院里长大的。”
那种骨子里散发出的优越感,她曾在陆沉舟和秦卫东的身上见过。
“沉舟”这两个字从范林微口中吐出,带着非同一般的熟稔,刺得辛遥心口发闷。
辛遥握着信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的笑容淡去,恢复了平日的沉静。“范同志,找我有什么事吗?”
范林微仿佛没察觉到她的冷淡,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没什么特别的事。正好来清华看一位教授,听说你也在这里读书,就顺路过来看看。”
她目光扫过辛遥手中的信,语气随意:“沉舟他工作忙,性子又冷,大概很少给你写信吧?他跟我们这些老朋友倒是常联系,上次还说任务重,让我们没事别打扰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