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云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口沉重的铜钟,在庾恩锡的耳边,在整间寂静的办公室里,轰然作响,余音不绝。
“你的那场仗,打得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庾恩锡内心最深处的锁孔,然后狠狠一拧。所有被他用繁忙和激情刻意掩盖的疲惫、挣扎、困顿与孤勇,在这一瞬间,全都被翻了出来,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冰面上独行的人,突然脚下的冰层寸寸碎裂,刺骨的寒水从四面八方涌上来,要将他吞噬。他坐得笔直的腰杆,在这一刻有些松垮。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里,精明与儒雅褪去,只剩下惊涛骇浪。
两年。
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
是印着“英美烟公司”字样的传单在昆明城里雪片般飞舞,将他的“重九”贬得一文不值。
是他的经销商被洋行用三倍的利润挖走,一夜之间,半个云南的铺货渠道断得干干净净。
是资金链断裂时,他把妻子的嫁妆、祖传的老宅子,一件件送进当铺,换来一箱箱冰冷的银元,再变成工厂里机器的轰鸣和工人的薪水。
是深夜无眠,他一个人坐在堆满烟叶的仓库里,就着月光,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那些有瑕疵、不能出售的“重九”,每一口吸进去的都是烟草,吐出来的,全是焦虑。
这场仗,他打得太苦,太难,太独。
他以为自己的战场只在街头巷尾,在烟纸与烟丝之间。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每一次冲锋,每一次困守,都被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云南的最高权力者,看得一清二楚。
这到底是审判,还是……
庾恩锡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办公室里的空气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他能感受到旁边何子谦与赵靖云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探究,有审视,让他如坐针毡。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从商海里搏杀出来的韧劲,让他强行压下了心头的巨震。他扶了扶眼镜,慢慢抬起头,迎向林景云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回主席的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字字清晰,“这场仗,不好打。英美烟公司的‘哈德门’,就像一座山,压在所有国货的头上。他们钱多,势大,船坚炮利。我们是小米加步枪,是土墙对洋炮。”
他没有抱怨,只是在陈述一个残酷的事实。
“他们降价,我们就只能跟着降,哪怕亏本也要撑住。他们收买报纸骂我们,我们就自己印传单,派发到每一个茶馆、每一个街口。他们挖我们的经销商,我们就自己培养学徒,一家家店铺去谈,一个个人去磨。”
庾恩锡的语速开始变快,情绪也逐渐被调动起来。他不再是一个被审问的商人,而是一个正在向最高统帅汇报战况的沙场老兵。
“两年,亚细亚烟草公司从一个十几个人的小作坊,变成了三百多号工人的大厂。我们的‘重九’,从昆明城,卖到了大理、昭通、蒙自。去年一年,我们卖出去了三十万大包。这个数,不及‘哈德门’在云南销量的十分之一,但每一个买‘重九’的云南人,都知道,这烟,是我们自己的烟。他们抽的,是一口气。”
“但是,”他的话锋一转,那股刚刚燃起的豪情,又被现实的冷水浇下,“但是,我快撑不住了。洋烟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更可怕的是,在许多地方,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洋烟。”
他顿住了,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
“是鸦片。”
这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又极重。
林景云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仿佛一个信号。
“说下去。”
“在滇西、滇南的一些县城,老百姓手里但凡有点闲钱,要么就去抽两口大烟,要么就存着买烟土。香烟对他们来说,是消遣,可大烟对他们中的一些人来说,是命。”庾恩锡的拳头在膝盖上悄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的人去铺货,当地的烟馆老板会直接把人打出来。为什么?因为多一个人抽香烟,就少一个人躺到他的烟榻上去。‘重九’的烟盒上,印着重九起义的典故,印着‘振兴国货,匹夫有责’。可是在大烟面前,这些道理,都显得太苍白了。它毁掉的,不只是人的身体,还有人的志气,人的魂!”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悲愤。
办公室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何子谦和赵靖云的脸色也愈发凝重。他们是省府高官,对云南的鸦片问题,自然有更全面的数据和更深刻的认知。庾恩锡从一个商人的角度,撕开的这个口子,让他们看到了最真实、最鲜活的民间战场。
许久,林景云站了起来。
他没有走向庾恩锡,而是踱步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云南地图。地图绘制得极为精细,山川、河流、城镇、道路,纤毫毕现。
他的手指,落在了地图上。
“这里,是昭通。去年查获的私运烟土,三万两。”
他的手指缓缓下滑。
“这里,是普洱。法国人、英国人,武装押运烟土入境,我们的边防队跟他们打了三场,死伤了七十多个弟兄。”
他的手指再一转,点向了滇西。
“这里,大理、保山一带,有些地方的烟农,不种粮食,只种罂粟。他们说,种一亩罂粟,顶得上种十亩包谷。孩子交不起学费,就去地里割烟膏。家里娶不起媳妇,就用烟土去换。”
林景云的声音平静,却像一把重锤,一下下砸在庾恩锡的心上。他所说的每一个地名,每一组数据,都构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
如果说庾恩锡的战场,是在城市与乡镇,那么林景云的战场,是整个云南。
“你说的没错,鸦片是毒。”林景云转过身,目光重新锁定在庾恩锡身上,“而洋烟是刀。毒和刀,都在吸云南的血,挖云南的根。你用‘重九’去跟洋烟斗,我很欣赏。但只靠你一个人,一家公司,你是在用一柄小刀,去剜一座大山上的毒疮。你能剜掉多少?”
庾恩锡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景云的话,残酷,却无比真实。他所有的骄傲与坚持,在这张巨大的地图和这番话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
“半个月前,我去过你的烟厂。”林景云突然说道。
庾恩锡猛地一震,眼睛里全是错愕。
“那天下午,天阴着。你就在仓库里,抓着一把刚烤好的烟叶,跟你手下的一个管事说,”林景云的记忆力惊人,他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复述着当时的话,“‘你看这烟叶,金灿灿的,像粮食。要禁烟,光靠喊口号没用。得让那些烟农晓得,种烤烟,能吃饱饭,能有活路。得让老百姓明白,抽我们自己的‘重九’,是件体面事,比躺在烟馆里当活死人,要有尊严得多!’”
庾恩锡彻底呆住了。
他记得那个下午,记得那番话。那是他无数次巡视工厂时,有感而发的一段感慨。他万万没有想到,当时,就在他不远处,有一双眼睛,一双耳朵,将这一切都记了下来。
原来,他不是在孤军奋战。
原来,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心声,都被人听见了。
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冲散了方才的寒意与恐惧。庾恩锡的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面对一位手握权柄的上位者,而是在面对一个真正懂他的人,一个与他有着同样志向的同路人。
林景云走回沙发,重新坐下。他看着情绪激动的庾恩锡,语气变得郑重。
“庾先生,你那句话,说到了根子上。堵不如疏。禁绝鸦片,不能只靠查抄和枪毙。关键,是要给百万烟农一条新的活路,给云南的经济一个转型的出路。”
“主席的意思是……”庾恩锡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期待。
“我要在全云南,彻底拔除鸦片!”林景云一字一顿,斩钉截铁,“而你的‘重九’,你的亚细亚烟草公司,就是我计划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身为统帅的强大气场,笼罩了整个空间。
“我要的,不是一个在洋烟夹缝里求生的小品牌。我要的,是一个能覆盖全省,走向全国,能与英美烟草分庭抗礼的国货巨头!一个能带动玉溪、蒙自、曲靖等所有适宜地区,从种植罂粟转向种植优质烤烟的产业龙头!”
“我要以烟草,代替烟毒!”
“为此,我代表云南省政府,向你提出一个建议。”林景云看着庾恩锡的眼睛,“由省政府出资,对亚细亚烟草公司进行注资控股,将其改组为省属官办企业。”
庾恩锡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创立的公司,他的心血,要变成官办?
他本能地生出一丝抗拒,但林景云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无法拒绝。
“改组后,公司更名为‘云南省烟草公司’。你,庾恩锡先生,将出任公司的第一任总经理。”林景云的目光灼灼,“我给你最大的经营自主权,给你最充裕的资金,给你最全面的政策支持。税务、运输、销售,一路绿灯。全省的官署、军队、学堂,都将是你的客户。”
“我不要你的公司,庾先生。我要的是你的才能,你的经验,和你那份打断洋烟根、撬动鸦片根的决心。”
“你一个人,打的是一场注定会输的仗。但如果你身后站着整个云南,站着我林景云,这场仗,我们就必须打,而且,必须赢!”
这番话,如同一道天雷,在庾恩锡的脑海中炸响。
他想到了自己苦苦支撑的两年,想到了那些不眠的夜晚,想到了那些嘲讽的目光和背叛的滋味。他像一个独行在黑暗隧道里的人,凭着一点微弱的信念之光前行,看不到尽头。
而现在,林景云推开了隧道尽头的大门。
门外,是万丈光芒。
他毕生的梦想,他为之倾家荡产、呕心沥血的事业,将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痴狂,而是被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成为整个云南革故鼎新、禁绝毒品大战略的核心一环。
他失去的,只是“亚细亚”这个名字的所有权。
他得到的,是一个足以改变云南,造福乡里,名垂青史的广阔舞台。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庾恩锡缓缓站起身,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下摆,然后,对着林景云,深深地鞠下了一躬。
这一次,不是出于下级对上级的敬畏,也不是出于商人对官员的局促。
这是一个找到毕生理想归宿的实业家,对一个给予他最大信任与支持的擘画者,最崇高的敬意。
“主席,”他抬起头,眼中的儒雅与锐气重新凝聚,并且燃烧得更加炽亮,“庾恩锡,愿为主席驱驰,愿为云南效死!”
“好!”林景云也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计划开启以来,第一抹真正意义上的笑容。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庾恩锡的手。
“从今天起,你不是为我,也不是为省府。你和我,我们所有人,都是在为云南的未来而战。”
他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何子谦和赵靖云。
“何部长,赵部长,你们都听到了。即刻起,由民政部与财政厅牵头,成立‘省营烟草公司筹备委员会’,拟定注资改组方案。我要在一个月内,看到‘云南省烟草公司’的牌子,挂起来!”
“是!主席!”两人齐声应道,神情振奋。
他们终于明白了林景云召见一个商人的深意。这不是一次简单的会面,而是一场宏大布局的正式开启。以一个明星国货品牌为引,撬动整个云南最顽固的经济毒瘤,这手笔,这气魄,让他们心生敬佩。
林景云松开手,拍了拍庾恩锡的肩膀,语气中充满了信任与期许。
“庾总经理,你的战场,从今天起,扩大了。”
“你的那场仗,现在,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