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总督府出来,林景云的心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激荡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总督的亲口许诺,刘管家的殷勤态度,都昭示着一个崭新的局面正在缓缓展开。盐引,这块过去想都不敢想的肥肉,如今唾手可得。
然而,短暂的兴奋过后,冷静迅速回到了他的脑海。总督府的允诺是东风,但如何乘风破浪,还需要他自己掌舵。盐引到手只是第一步,如何利用这有限的资源,在最短的时间内站稳脚跟,甚至是从嫡兄林景辉手中夺回林家盐业的主导权,才是真正的考验。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必须亲眼去看看,林景辉现在是如何经营那些盐井的。林家的盐井主要分布在城外西南方向的山坳里,那里地势复杂,外人轻易不得其门而入。林景云虽然出身林家,但自幼学医,对家族核心的盐井事务知之甚少,更别提嫡系一脉对他这个庶子的刻意排挤和隐瞒了。
夜色如墨,寒星点点。
林景云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短打,将几枚银针和一柄削铁如泥的现代军用匕首(随重生而来)贴身藏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临时窝棚。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那些忠心耿耿跟着他的兄弟。这次探查,越少人知道越好。
城外的路崎岖不平,月光被稀疏的云层遮挡,只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寒风卷着枯叶,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魅的低语。林景云的脚步却异常沉稳,特种兵的夜行训练让他如同融入黑暗的猎豹,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山野之间。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咸湿的气息,夹杂着浓重的烟火味。越靠近目的地,这股味道越是明显。远远地,可以看到山坳里透出星星点点的火光,伴随着隐约的人声和某种沉闷的撞击声。
林景云放慢了脚步,利用夜色和地形的掩护,如同一道影子,悄然摸近。他选择了一处地势较高、遍布乱石和灌木的坡地,俯瞰着下方灯火通明的盐井作业区。
眼前的景象,让林景云的心猛地一沉,眉头瞬间拧紧。
所谓的盐井作业区,与其说是工场,不如说是一片混乱而原始的工地。十几口深不见底的盐井散布在山坳底部,井口用简陋的木头和石头垒砌。昏暗的火把和油灯下,一群群衣衫褴褛的盐工如同蝼蚁般忙碌着。
他凝神细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取卤的场景。没有他想象中的任何机械装置,甚至连最简单的辘轳都很少见。大部分盐工,竟然是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取卤!他们赤着脚,或者穿着破烂的草鞋,踩着湿滑泥泞的地面,将巨大的陶罐或者木桶用粗麻绳系在身上,然后一步步,艰难地沿着陡峭湿滑的井壁小道,深入到几十米甚至上百米深的井下,将浓稠的卤水一点点背上来!
每一次上下,都耗费巨大的体力和时间。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到盐工们弯曲的脊背,被沉重的陶罐压得几乎贴到地面。汗水浸透了他们单薄的衣衫,在寒冷的夜风中蒸腾起白气。他们的喘息声粗重而压抑,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偶尔有人脚下打滑,便是一阵惊呼和混乱,甚至可能直接摔落井中,后果不堪设想。
林景云的目光锐利如刀。他注意到,那些陶罐的容量极其有限,一个壮劳力往返一次,背上来的卤水,恐怕还不够煮出多少盐。这种效率,简直低得令人发指!
而在盐井旁边不远处的平地上,则是一排排更加触目惊心的灶台。巨大的铁锅架在用泥土和石块垒成的灶上,下面是熊熊燃烧的烈火。盐工们将辛辛苦苦背上来的卤水倒进大锅,然后就用最直接的方式——烧柴火,来熬煮卤水,蒸发水分,析出盐晶。
夜空中弥漫的浓重烟火味,正是来源于此。大量的木柴堆积如山,被不断地填入灶膛。火焰冲天,将盐工们的脸映得通红,也照亮了他们麻木疲惫的表情。滚滚的浓烟夹杂着水汽,直冲云霄,将整个山坳笼罩在一片呛人的烟雾之中。
林景云看得暗自摇头。这种直接烧火熬卤的方式,不仅对木材的消耗量惊人,成本高昂,而且热量散失严重,效率极低。大量的热能都随着烟雾和蒸汽白白浪费掉了。更别提这浓烟对环境的污染,以及对盐工身体的损害了。
他甚至看到,一些盐工因为长时间暴露在高温和烟熏火燎的环境下,咳嗽不止,脸色蜡黄,显然健康状况堪忧。
而在工地的边缘,几个穿着稍好一些,腰间挎着短刀的监工,正来回踱步,目光凶狠地盯着那些干活的盐工。偶尔有盐工动作稍慢,或者试图偷懒歇息片刻,迎来的便是监工毫不留情的呵斥甚至鞭打!
“他娘的!都给老子快点!天亮之前煮不出定额的盐,你们都别想吃饭!” 一个满脸横肉的监工挥舞着手中的皮鞭,抽在一个踉跄着背卤水的瘦弱盐工身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那盐工惨叫一声,险些摔倒,却不敢停下,只能咬着牙,更加拼命地往上爬。周围的盐工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景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埋头干活,仿佛一群没有灵魂的木偶。
林景云的拳头在黑暗中悄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就是林景辉治下的盐井?
原始、低效、残酷、充满了压榨!
和他记忆中那些关于盐业革新的知识相比,眼前的景象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他那个所谓的嫡兄,坐拥着家族传承下来的宝贵盐井资源,却只懂得用这种最野蛮、最落后的方式,依靠压榨底层盐工的血汗来获取利润。
难怪林家的盐业在他手中不见起色,甚至可能在逐渐衰落!这种生产方式,成本居高不下,产量却极其有限,面对稍有竞争力的对手,必然不堪一击。更何况,林景辉似乎还将心思放在了歪门邪道上,比如勾结外商,甚至贩卖烟土。
林景云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原本,他还对林景辉的实力有些忌惮,毕竟对方掌控着家族的部分核心资源。但现在看来,所谓的“实力”,不过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虚弱不堪。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数种改良工艺的方案。仅仅是“枝条架浓卤法”这一项,就能将晒卤的效率提高数倍,大大节省燃料成本。更不用说后续的结晶、提纯等环节,都有着巨大的优化空间。
只要他拿到盐引,建立起自己的盐场,哪怕规模不大,凭借着超越这个时代的技术和管理方法,碾压林景辉这种粗放落后的经营模式,简直易如反掌!
这不仅仅是技术的代差,更是经营理念的代差!
林景辉的短视和贪婪,恰恰为他提供了最好的突破口。
他甚至可以预见,当他用更低的成本生产出更优质的精盐时,林景辉那些高成本、低品质的粗盐,将会在市场上毫无竞争力。而那些被残酷压榨的盐工,一旦看到更好的出路和待遇,又岂会继续为林景辉卖命?
人心,也是他可以争取的资源!
想到这里,林景云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眼前的黑暗和压抑,在他眼中,不再是障碍,反而变成了蕴藏着无限机遇的沃土。
林景辉,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再次深深看了一眼那片烟熏火燎、充满血汗和哀嚎的盐井工地,将这幅景象牢牢刻印在脑海中。这不仅是对手的弱点所在,更是他未来事业的起点,是他改变这一切,建立自己势力的基石。
确认自己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信息,林景云不再停留。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后退,很快便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之中。
回到城南废墟旁的临时窝棚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清晨的寒意比深夜更甚,但林景云的心中却燃烧着一团火。
总督府的许诺,如同给了他一把锋利的钥匙。而昨夜的亲眼所见,则让他清晰地看到了那扇通往财富、权力和复仇的大门之后的景象。
他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闭上眼睛,脑海中飞速地规划着。
首先,是等待刘管家的消息,落实盐引。数量不必多,两三道足矣,关键是要尽快拿到手,获得合法的经营权。
其次,是选址。他需要一片合适的场地来建立新的盐场,不能离水源太远,地势要开阔,便于晒卤和运输。昨晚看到的林家盐井附近,似乎就有不少荒地。
然后,是招募人手。除了现在跟着他的这帮兄弟,他还需要大量的熟练盐工。林景辉盐井那些备受压榨的工人,将是他重点争取的对象。他要用更好的待遇、更人道的管理,以及更光明的未来,将他们吸引过来。
最核心的,是技术的应用。他要尽快将“枝条架浓卤法”等改良工艺付诸实践,用最短的时间,展现出新技术的巨大优势,形成碾压性的竞争力。
资金方面,初期可能会有些紧张,但只要第一批优质精盐成功产出并销售出去,资金链就能迅速滚动起来。总督府这条线,必要时也可以再借力。
一个个环节,一条条思路,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清晰、串联,形成了一张宏大而精密的蓝图。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阳光刺破云层,驱散了黑暗。
林景云睁开眼睛,目光锐利而坚定。
他知道,一场围绕着盐的战争,即将打响。而他,已经占据了先机。
他起身,走到窝棚门口,望着远处城市苏醒的轮廓,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
他等待着刘管家的消息,如同等待着冲锋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