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教案里的笔迹
林定军推开档案室的门时,晨光正顺着百叶窗的缝隙爬进来,在“2019-052”号卷宗上切出几道亮纹。卷宗封面的嫌疑人照片上,老教师周明远戴着副银丝眼镜,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即使穿着看守所的号服,坐姿依旧挺拔——这是他第三次翻开这个案子,前两次都被“伪造贫困证明”的结论钉死,直到昨夜想起周明远学生的那本日记,才惊觉当年的卷宗里藏着太多没被撬开的锁。
“林检,这案子不是早结了吗?”小陈抱着刚打印好的补充材料进来,咖啡杯在桌上磕出轻响,“周明远承认伪造文件,学生家长也签了谅解书,判了缓刑,当时你还说‘情节轻微,酌情处理’呢。”
林定军没抬头,指尖停在卷宗里的贫困证明复印件上。证明上“家庭年收入3000元”的字迹看着眼熟,跟他昨天在旧物市场淘到的那本《中学语文教案》上的批注如出一辙——那教案正是周明远退休前用过的,扉页上还留着他的私章。
“你看这里。”他把证明推到小陈面前,用红笔圈出“3000”后面的小数点,“正常书写应该是‘3,000’,他却写成‘3.000’,这是德语的千分号用法。周明远年轻时在德国留过学,这是他改不掉的书写习惯——但这份证明的落款是学生家长,一个一辈子没出过县城的农民,怎么会用德语格式?”
小陈凑近了看,果然发现那小数点的位置透着古怪:“难道是周明远自己写的?可他为什么要伪造?学生真的不贫困吗?”
“查这个学生的家庭情况。”林定军翻到卷宗附页的家访记录,上面写着“父母健在,务农,收入稳定”,但记录人签名的字迹歪歪扭扭,明显是别人代签的。他记得前世看这份记录时,只当是村干部文化低,现在想来,更像是有人故意模糊信息。
调查结果比预想的更刺眼:学生李晓雅的父亲在工地摔成高位截瘫,母亲不堪重负跑了,家里只剩祖孙三人,靠拾荒度日。但李晓雅自尊心极强,每次学校发助学金,她都故意躲着不去领,周明远几次想私下塞钱,都被孩子红着眼眶推回来:“老师,我不要可怜。”
“所以他才伪造证明?”小陈的咖啡凉了大半,“用‘合规’的方式让孩子接受帮助,又不伤她的面子?”
林定军点点头,翻开从教育局调来的周明远教案。泛黄的纸页上,每篇课文旁边都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讲到《背影》时,他用红笔写:“贫困不是错,错的是让尊严跟着受委屈。”在《我的叔叔于勒》的页边,还有一行小字:“每个孩子都该有抬头走路的权利。”
“但他为什么不直接申请特殊补助?”小陈还是不解,“学校有针对突发困难的绿色通道。”
“你看这份会议记录。”林定军抽出2019年的校务会议纪要,其中一页被圈出:“本年度贫困生名额已超编,新增申请需公示家庭情况。”公示意味着李晓雅的遭遇会被全校知道,这正是周明远想避免的。
卷宗里的银行流水显示,周明远每个月都会往李晓雅奶奶的账户转500块,备注写着“农产品钱”——他怕直接转账太明显,特意找借口向老人买些不值钱的红薯、玉米,用高于市价几倍的钱“收购”,既帮了忙,又留足了体面。
“最关键的在这里。”林定军指着周明远的讯问笔录,其中一段被加粗:“我承认伪造文件,所有责任我承担,别找孩子谈话。”前世他以为这是认罪态度好,现在才读懂背后的护犊心切——他怕办案人员去学校核实,让李晓雅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小陈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翻出份旧报纸:“去年李晓雅考上了师范大学,采访里说‘最感谢周老师,他从没让我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报纸上的女孩笑得灿烂,胸前别着的钢笔,笔帽上刻着个“周”字——正是周明远退休时送给她的礼物。
林定军拿起笔,在卷宗扉页写下补充意见:“1. 重新核实李晓雅家庭经济状况,调取医院诊断证明及村委会证明;2. 收集周明远历年资助学生的记录(如教案批注、转账凭证);3. 询问李晓雅本人,确认其对‘伪造证明’是否知情及态度;4. 结合动机与社会效果,重新评估行为性质。”
写完放下笔时,晨光已经铺满了整个桌面。卷宗里周明远的照片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温和,银丝眼镜后的眼睛像藏着片湖,映着他教过的每一个学生。林定军想起那本教案的最后一页,周明远用铅笔写了句:“教育不是注满一桶水,而是点燃一把火——别让贫困把火浇灭了。”
“把这些补充材料整理好,”他对小陈说,“下午开检委会,我们讨论一下是否启动再审。”
小陈抱着卷宗往外走时,听见林定军在身后轻轻叹了口气。阳光透过窗户落在那本旧教案上,把“尊严”两个字照得透亮——原来有些规则的缝隙里,藏着比合规更重要的东西,比如一个老师用余生护着的,一个孩子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