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工厂附近的小河边时,日头已经西斜。福英刚下工,正蹲在河边洗衣服,晚霞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陈大哥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疼,慢慢走了过去。
“福英。”他轻轻喊了一声。
福英回过头,看见是他,连忙站起身,脸上带着诧异:“陈大哥?你不是在诊所治病吗?怎么回来了?”她注意到陈大哥脸色比之前更差了,不由得皱起眉,“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怎么不在诊所好好躺着?”
陈大哥笑了笑,把布包递到她面前,声音有些颤抖:“我没事,就是……有东西想给你。”
福英愣了一下,没敢接:“陈大哥,你这是干啥?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你先拿着,听我把话说完。”陈大哥固执地把布包塞进她手里,“我知道你已有家庭,也没想过打扰你的日子。只是我这身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福英心里一沉,握着布包的手微微发颤:“陈大哥,你别胡说,好好治病,会好起来的。工友们不是凑了钱吗?”
“钱我还给大伙了。”陈大哥咳嗽了几声,眼神却异常明亮,“那是兄弟们的血汗钱,我不能用来治病。我攒了这么多年钱,原本想娶你过门,让你风风光光的,可现在……怕是没机会了。这银饰是给你准备的,女子出嫁都该有这些,就算你现在用不上,也当个念想。还有这雪花膏,你平时干活辛苦,好好保养保养手。”
福英打开布包,看到那套银饰和雪花膏,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想起陈大哥平时省吃俭用的样子,想起他总在工厂食堂偷偷给她留一个白面馒头,想起他在码头扛活时远远望着她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陈大哥,你这是何苦呢?”她哽咽着说,“钱可以再凑,命没了就啥都没了!你要是倒下了,可怎么办?”
“治病的钱,攒不够的。”陈大哥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释然,“我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能娶你。可我不后悔认识你,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我给你这些,不是想让你为难,只是想告诉你,在我心里,你值得最好的一切。就算你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也想让你知道,有人真心实意地爱过你。”
河边的风吹过,带着青草的香气。福英拿着那套银饰,眼泪掉在银钗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陈大哥,谢谢你。这些年,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你别放弃治疗,我……我去给你凑钱,我去找厂长要拖欠的工资!”
“不用了。”陈大哥摆了摆手,语气温柔却坚定,“我不想再折腾了,这样就很好。福英,你要好好过日子,照顾好自己。以后要是受了委屈,别忘了还有我这个大哥惦记着你。”
他说完,转身慢慢往前走,背影在晚霞中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不远处的树后,老李和工友们看着这一幕,偷偷抹着眼泪。福英站在河边,看着陈大哥渐渐远去的身影,想喊住他,却怎么也张不开嘴,手里的银饰和雪花膏沉甸甸的,压得她心口发疼。
陈大哥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回去吧,衣服还没洗完呢。”
福英站在河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福英抱着布包在河边站到天擦黑,银钗的凉透过布料渗进来,她猛地抹了把脸,转身往城里的当铺跑。
当铺的掌柜掂着银饰,眼皮都没抬:“成色一般,给你二十块银元。”福英攥着布包的手紧了紧,想说这是陈大哥攒了半辈子的心意,话到嘴边却成了“再加两块,这雪花膏是新的,您一并收了”。掌柜不耐烦地挥挥手,扔给她二十二块银元,福英接住钱,转身就往菜场跑。
菜场门口的灯笼已经亮起。福英攥着银元,把平日里舍不得买的五花肉、活鱼、还有一小罐冰糖都买了,又割了斤新鲜的牛腱子——她听工友说,牛肉补身子。
最后,她还绕到街角的点心铺,买了两盒桂花糕,那是陈大哥上次路过时,盯着看了好久的东西。
回到临时租住的棚户区,邻居张婶见她提着大包小包,诧异道:“福英,今天咋这么舍得?”福英一边往灶房走,一边含糊应着:“给个朋友送些吃的。”她租的屋子小得可怜,只有一个小小的煤球炉,是为了给陈大哥做饭专门租的。她蹲在地上生火,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眼睛发亮。
五花肉切成小块,用冰糖炒出糖色,炖得软糯喷香;活鱼收拾干净,用料酒腌了,蒸得鲜嫩;牛腱子加了八角桂皮,煮得酥烂;再炒一盘翠绿的青菜,熬一碗浓浓的米汤。饭菜做好时,天已经全黑了,福英把饭菜仔细装进一个三层的食盒里,又用布包裹紧,匆匆往诊所赶。
诊所是间低矮的平房,门口挂着“仁心堂”的木匾,昏黄的油灯从窗纸透出来。福英推开门,一股药味扑面而来,陈大哥躺在靠里的木板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正靠着墙咳嗽,每咳一声,胸口就剧烈起伏。
“陈大哥。”福英轻声喊他。
陈大哥猛地停了咳嗽,转过头看见她,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黯淡下去:“你咋来了?东西……”
“我给你带了饭。”福英打断他,把食盒放在床头的小桌上,一层层打开,热气裹着香味涌出来,“你尝尝,我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陈大哥的目光落在食盒上,又慢慢移到福英脸上,声音沙哑:“你把东西……卖了?”
福英的手顿了顿,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放进他碗里,强装镇定:“陈大哥,那些东西我留着没用,不如换些钱给你治病。你看你瘦的,得好好吃饭,病才能好。”
“傻福英。”陈大哥眼眶红了,拿起筷子的手微微发颤,“那是我给你的……”
“我知道。”福英打断他,眼圈也红了,“可陈大哥,比起那些首饰,我更想让你好好活着。你不是说,还想看着我好好过日子吗?你要是倒下了,谁还能惦记着我?”
陈大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咳嗽堵住。福英连忙给他递过水杯,轻轻拍着他的背:“慢点喝,别呛着。”
等咳嗽平息,陈大哥看着碗里的红烧肉,又看了看桌上的鱼和牛肉,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福英,你这又是何苦?这些钱,够你过好一阵子了。”
“钱没了可以再挣,可你要是没了,就啥都没了。”福英拿起一块牛腱子,撕成小块放进他嘴里,“你尝尝,我煮了好久,烂得很。医生说了,你得多吃点有营养的,才能有力气治病。”
陈大哥嚼着牛肉,味道鲜香,可他心里却又酸又暖。他知道福英的日子过得有多难,她男人不顾家,家里还有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这二十二块银元,对她来说是救命钱。
“福英,这钱你拿回去。”陈大哥放下筷子,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我这里还有工友们凑的几块钱,够我买点药了。你家里不容易,孩子们还等着吃饭呢。”
福英把他的手推回去,眼圈一红,带着哭腔说:“陈大哥,你别推了。孩子们有我养着,饿不着。你就安心治病,等你好了,我再给你做红烧肉吃。”
她拿起桂花糕,递到陈大哥面前:“这个是你上次盯着看的桂花糕,我买了两盒,你尝尝。”
陈大哥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甜糯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他想起上次路过点心铺,只是随口说了句“桂花糕闻着真香”,没想到福英竟记在了心里。
“好吃。”陈大哥笑着说,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淌,“福英,这辈子能认识你,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福英别过脸,擦了擦眼泪,又拿起筷子给她夹菜:“快吃饭,饭菜都要凉了。你答应我,好好吃饭,好好治病,不许再胡思乱想。”
陈大哥点点头,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地吃着饭。油灯的光映在他脸上,那苍白的脸上竟有了一丝血色。福英坐在旁边看着他,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饭菜能给陈大哥带去力气,希望他能好起来,哪怕只是多活一阵子也好。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洒在两人身上,诊所里的药味渐渐被饭菜的香味冲淡,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还有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与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