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到中天,码头的水泥地被晒得发烫,咸腥的海风裹着汗水味,在栈桥上翻涌。陈大哥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梁上汗珠顺着沟壑往下滚,他弯腰扛起一捆沉甸甸的洋布,麻绳勒进肩头的老茧里,刚迈两步,突然身子一软,像被抽了筋的枯木似的直直栽倒,货物“哐当”砸在地上,扬起的尘土混着海风呛得人咳嗽。
“陈大哥!”旁边扛活的老李扔下担子就冲过去,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额头,急得直跺脚,“快来人!陈大哥晕过去了!”
几个工友闻声赶来,七手八脚地用木板搭起简易担架,抬着陈大哥往码头附近的西医诊所跑。一路上,陈大哥脸色白得像宣纸,嘴唇干裂起皮,眉头拧成疙瘩,偶尔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
诊所的白大褂医生连忙给做了检查,量体温、听心肺,又让护士抽了血。等化验单递过来时,医生皱着眉,对着围上来的老李几人叹气道:“情况不妙,他腹腔里长了个瘤子,看症状大概率是癌。”
“癌?”老李惊得声音都发颤,“医生,您没弄错吧?陈大哥身子骨向来结实,扛百八十斤的货跟玩似的,怎么会得这种绝症?”
“是啊,他平时连咳嗽都少,干活最是拼命,怎么突然就垮了?”另一个工友也急得直搓手。
医生目光落在陈大哥昏迷的脸上,语气沉重:“这病不是一朝一夕得的,多半和长期劳累、饮食亏空有关。他是不是平时省吃俭用,压根舍不得吃点好的?”
老李一拍大腿,眼圈瞬间红了:“可不是嘛!陈大哥心里揣着事儿呢!他对造衣厂的福英情有独钟,就想着攒够彩礼,如果有天福英愿意嫁给他,好风风光光娶她过门。这几年他省得厉害,每天就啃两个干硬的窝头,就着点咸菜,有时候忙起来连窝头都顾不上吃,长期饿着肚子干重活,营养早就跟不上了!”
“原来是这样。”医生摇了摇头,“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超负荷劳累,免疫力早就垮了。这瘤子估计长了有些日子,他肯定是忍着疼硬扛,没敢来瞧。”
正说着,陈大哥缓缓睁开眼,虚弱地扫视着周围,声音细若蚊蚋:“我……我这是在哪儿?”
“陈大哥,你醒了!”老李连忙凑过去,声音哽咽,“你在诊所呢,刚才扛活时晕倒了。医生说你身体有点毛病,得好好治。”
陈大哥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医生按住:“别乱动,你现在身子虚得很。”
“医生,我到底得的啥病?”陈大哥眼神里带着不安,“是不是歇两天就好?我还得回去干活呢,彩礼还没攒够……”
医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你腹腔里长了个肿瘤,初步判断是癌症,得尽快做进一步检查,看看有没有扩散。”
“癌症?”陈大哥眼睛猛地睁大,像是被雷劈了似的,愣了半晌,突然苦笑起来,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难怪最近总觉得浑身没劲儿,肚子也隐隐作痛,原来……原来是这病。”
他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那双手曾想着要给福英盖三间大瓦房,要给她买红头绳、扯新布,如今却连自己的身子都撑不住了。“我就想着多攒点钱,让福英风风光光嫁过来,不用跟着我受苦,没想到……没想到连娶她的机会都没了。”
老李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陈大哥,你别灰心,现在医学越来越进步,好好治疗肯定能好起来。钱的事你别愁,我们哥几个凑一凑,先给你治病。”
“是啊,你平时对我们照顾颇多,有好吃的都想着大伙,现在你有难处,我们肯定不能不管!”其他工友也纷纷附和。
陈大哥摇了摇头,泪水越流越凶:“谢谢你们,可这病是个无底洞,你们的钱也都是血汗钱。我要是垮了,福英怎么办?她以后遇难谁去帮她?我攒的那些彩礼,还不够给她买件像样的首饰……”
医生看着这一幕,心里也不是滋味:“先别想那么多,治病要紧。只要积极配合治疗,还是有希望的。你要是倒下了,才真的对不起你一直深爱的福英。”
陈大哥沉默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他脑海里浮现出福英的笑脸,想起她悄悄给自己塞腌咸菜时的温柔,想起两人在工厂墙角偷偷说话时的羞涩,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码头的海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咸腥的味道,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绝望。
老李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悄悄对工友们使了个眼色,几人走到门外低声商量:“咱们得想办法帮陈大哥凑医药费,不光是为了治病,还得圆他娶福英的心愿!”
“我这里有攒的三块银元,先拿出来!”
“我也有两块,都给他用!”
工友们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股暖流,慢慢淌进陈大哥的心里。他转过头,看着窗外几人凑在一起低声商议的身影,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只是这一次,泪水里除了绝望,还多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他还想活着,还想堂堂正正地娶福英过门。
诊所的白大褂还搭在椅背上,陈大哥把工友们凑的银元仔细数了三遍,用手帕层层包好揣进怀里,脚步虚浮地走出了门。海风一吹,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胸口的疼像刀绞似的,可他却咬着牙挺直了腰——这钱是兄弟们的血汗,他不能用来填无底洞的医药费。
他没回码头,先绕去了工友们合租的杂院。院门口的老槐树下,老李正蹲在地上抽烟,见他回来,连忙站起身:“陈大哥,你咋回来了?不在诊所好好治病?”
陈大哥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帕子包,递到老李面前:“老李,把这钱还给大伙。兄弟们的心意我领了,可这病我不治了,钱留着你们自己过日子,都不容易。”
老李愣了一下,没接钱,急得直跺脚:“陈大哥,你这是干啥?钱都凑了,咋能说不治就不治?你要是倒下了,福英那边……”
“正因为惦记着她,我才想给她留个念想。”陈大哥打断他的话,声音沙哑却坚定,“治病的钱是个无底洞,砸进去也未必能好,不如了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这钱你一定给大伙分了,就说我陈某人谢过兄弟们的情分。”
这时,其他几个工友也闻声出来了,围着陈大哥劝个不停。“陈大哥,钱哪有命重要?你赶紧回诊所去!”“是啊,咱们再想办法凑,总能凑够医药费的!”
陈大哥摆了摆手,把钱硬塞进老李手里:“我意已决,你们别劝了。这些年多亏了你们照应,我陈某人记在心里。以后我不在了,麻烦你们多照看照看福英,别让她受欺负。”
他说完,不等工友们再劝,转身就走。老李拿着沉甸甸的银元,看着他踉跄的背影,眼圈红得厉害,狠狠吸了口烟,把烟头踩灭在地上:“这傻子!咱们得跟着他,别出啥意外!”
几个工友悄悄跟在后面,看着陈大哥径直往城里的首饰铺走。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他走几步就歇一歇,额头上的汗珠子砸在地上,瞬间蒸发。首饰铺的伙计见他衣衫破旧、面色苍白,起初有些怠慢,直到陈大哥掏出自己攒的几块银元——那是他省吃俭用攒下的彩礼钱,伙计才连忙换上笑脸。
“掌柜的,给我拿套女子出嫁的首饰,不用太贵重,体面些就好。”陈大哥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执拗。
掌柜的从柜台里取出一套银饰:银钗带着小巧的流苏,银镯刻着缠枝莲纹,还有一对银耳坠,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您瞧瞧这个,成色好,样式也时兴,姑娘家定喜欢。”
陈大哥接过银钗,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银面,眼前浮现出福英梳着麻花辫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再给我来一盒雪花膏,最好的那种。”
伙计连忙取来一盒包装精致的雪花膏,脂粉香混着淡淡的花香,飘进陈大哥的鼻子里。他想起福英的手,常年干活磨出了老茧,冬天还会开裂,要是抹上这雪花膏,定是柔润不少。
付了钱,陈大哥把银饰和雪花膏小心翼翼地放进布包,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他又买了两斤红糖,这是乡下提亲时必备的,虽然他知道福英已有家庭,可他总想给她一个像样的表白,哪怕只是圆自己一个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