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过后,天气渐暖,冻土消融,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泥土苏醒的湿润气息。惊蛰将至,春雷未响,一场无声的较量却已在城关镇悄然展开。
县里“农业技术规范化管理领导小组”正式成立的消息,像一阵早春的寒风,吹遍了各个公社。领导小组由农业科李副科长任组长,组员包括了物资站和文教局的干部。他们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全面摸底排查非标准农机具及非计划技术推广活动”。
风声鹤唳,一些原本对林枫技术改良持观望态度,或者私下请教过的合作社和社员,开始变得谨慎起来,甚至刻意与夜校保持着距离。
然而,红星合作社却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林枫一边。孙社长在社员大会上公开表态:“咱们社里那些改造过的机器,好用、省工,给集体省了钱、增了产,这就是硬道理!谁要来说三道四,拿不出更好的办法,俺老孙第一个不答应!”他按照林枫之前的建议,将所有改良农具的使用记录、维修档案、增产数据整理得清清楚楚,摆在了合作社最显眼的位置。
王铁柱负责的农机站片区,也顶住了压力。当领导小组的干事前来“摸底”时,王铁柱没有硬顶,而是抱出了一大摞图纸和数据记录。“领导,您看,这是所有改造的详细图纸和参数,这是每次维修更换零件的记录,这是使用前后效率对比的数据。咱们这可不是瞎搞,每一步都有据可查,安全、效果都摆在明面上。”他甚至还拉着那位干事,去看了正在检修的、按照林枫图纸改造的播种机,现场演示了改进部位的工作原理。那位干事看着详实的记录和工人熟练的操作,原本准备挑刺的话,竟一时说不出口。
夜校的处境则变得微妙起来。文教局派来的人,以“了解成人教育情况”为名,频繁出现在课堂,记录着教学内容,观察着学员反应。苏念卿负责的基础班,因为讲授的内容更贴近生活常识和识字,受到的直接冲击较小。但林枫负责的提高班,讲解的技术原理和改良思路,显然成了重点关注对象。
林枫迅速调整了教学策略。他不再直接讲授具体的改良方案,而是将内容提升到更基础的“机械传动原理”、“材料力学初探”等通用知识层面。他用那个成功的水车模型和播种机改进案例作为引子,引导学员们思考“为什么这么做能省力”、“什么样的材料更适合承受这种力”,将教学重点从“授人以鱼”转向“授人以渔”。
“只要我们讲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科学道理,他们就找不到禁止的理由。”林枫在课后对略显担忧的苏念卿解释道,眼神锐利而冷静。
苏念卿看着他沉着应对的样子,心中充满了钦佩与安心。她发现,自己最初那种对外部压力的恐惧,正在被他这种以知识和理性为武器的从容所化解。她也更加努力地投入教学,将更多的生活智慧和安全规范融入识字课程,让基础班的内容更加扎实、无可指摘。
这天晚上,林枫在提高班讲解杠杆原理的应用。他不仅用捣衣杵和撬棍举例,还引申到如何利用杠杆思想来设计省力的提水装置。课堂气氛热烈,学员们被这种触类旁通的讲解深深吸引。
下课后,林枫和苏念卿最后离开。锁好夜校院门,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今天课上讲得真好,”苏念卿轻声说,“我感觉那些道理,好像一下子通了很多。”
“道理是相通的,”林枫侧头看她,月光下她的眼眸格外清亮,“关键是要找到那把能打开不同锁的钥匙。”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现在的情况,就像是在给我们出难题,逼着我们去找更多、更通用的钥匙。”
苏念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明白,这种压力,反而可能促使他们走向更基础、更本质的研究,未必是坏事。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旁边的巷口闪出,拦在了他们面前。两人心中俱是一惊。
定睛一看,却是青石峪的周支书。他裹着一件破旧的棉袄,脸上带着赶路的风尘和急切。
“周支书?您怎么来了?”林枫惊讶地问。
周支书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林老师,苏同志,俺是偷偷来的!听说县里在查你们?还要收走那些‘非标’的东西?”他脸上满是焦急,“俺们村那几件家伙什,可是帮了大忙!能不能……能不能想个办法,别让他们收走?”
看着周支书淳朴而恳切的眼神,林枫和苏念卿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青石峪地处偏远,消息闭塞,周支书显然是听到风声后,连夜赶了几十里山路来的。
林枫用力握了握周支书粗糙的手:“周支书,您放心。只要东西在用,在用得好,就没人能轻易收走。您回去告诉乡亲们,正常用,好好保养,把用的效果记下来。其他的,有我们。”
周支书看着林枫坚定的眼神,像是吃了定心丸,重重地点了点头:“俺信你!林老师!”
送走周支书,夜色更深。林枫和苏念卿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彼此都没有说话,但紧挨着的肩膀和同步的步伐,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与力量。
春雷惊蛰,万物复苏,也惊醒了蛰伏的阻力。但在这场暗处的较量中,林枫和苏念卿并非孤军奋战。他们有来自基层的坚定支持,有基于理性的应对策略,更有彼此之间牢不可破的信任与默契。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而他们,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和力量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