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谷中无事,见多识广的白氏夫妇就给青萍和子龙讲起了志怪故事。话说村子里有一对勤劳的姑嫂,姑嫂两个的感情很好,临近过年,约好第二天一大早去椿米。
深冬的村庄被一层薄雪覆盖,屋檐下悬着一根根长长的冰溜子,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泛着青冷的光。
小姑子玉娘蹑手蹑脚下床的时候,听见积雪压断枯树枝的脆响。这是属于冬天特有的声响,也是临近过年令人欢喜的动静。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嫂子秀云,帮她掖好了被角,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要多椿出三升米,好让勤劳的嫂子多睡半个时辰。
椿米的大石臼立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霜雪给它蒙了层白。玉娘扛着米袋子,搓着冻僵的手走近了,却见黑影一晃——竟然是一个毛色灰白的老猴精,人似的立着,眼睛像两簇鬼火。
玉娘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就被一只毛茸茸的手捂住了嘴,老猴精的力气大得骇人,背起姑娘就往山上窜,枯枝刮破了她的棉袄,露出里面嫂子给絮的白棉花。
老猴精的妖洞藏在山顶的悬崖裂缝之间,岩壁外长满了青苔,湿滑黏腻,但山洞里倒是温暖舒适。老猴精把抢来的红绳系在洞口,每系一道,山风就尖叫一声。它学着人的样子给玉娘戴上山花,花汁染得它的指尖发紫:“往后你就给我当媳妇啦!”
头一年,玉娘总望着洞外算节气。桃花开时该浸种,槐花落时该播种;落叶的时候该收成了,下雪的时候就又过了一冬。
她在岩壁上刻痕记日,刻到第三百道时生了女儿阿毛,刻到第五百道时生了儿子山娃。两个孩子身上长着细软绒毛,外形像猴,眼睛却像她,清亮得像山泉。
老猴精偶尔叼回野果,更多的时候醉醺醺地踹翻石凳。它把山娃倒提着学爬树,教阿毛生啃田鼠。玉娘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哼的却是故乡的碾米歌:“杵头重,杵尾轻,金谷银米养人心……”
第七个冬天,岩洞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呼唤。玉娘颤抖着拨开藤蔓,看见爹娘顶着满头雪花站在月光下。老母亲的手抚过她开裂的嘴角,老爹掏出一把黍子糖——正是出嫁前塞进她嫁箱的那种。
玉娘的父母思念女儿,这么多年一直在找她,这不,趁着老猴精不在的时候,就偷偷地上山来寻,终于见到了女儿,和一对小猴精外孙子。
“走!”老爹老娘拉了玉娘就要走,玉娘舍不得一对儿女,可爹娘说,他们不是你的孩子,他们是小猴精,村里的人是不能容他们的。
于是,玉娘丢下一对儿女,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爹娘回到了村子里。玉娘最后回头,看见老猴精醉卧的石台上,摆着它刚编好的桃木小马——明日是山娃三岁生辰。
母亲走后,阿毛和山娃的哭声引来了狼嚎,老猴精及时赶了回来,才避免了儿女被狼吞掉的危险。
从那天之后,每天晚上,老猴精都带着一双儿女来到村子里,把孩子往石臼上一放,就开始骂人。
老猴精抱着抢来的红肚兜擦眼泪,哭一阵骂一阵,说人心比妖术更狠。要自己的岳父母归还玉娘,把阿毛和山娃的母亲还给他。村民敲铜盆赶它,反被掷来的石块砸破窗纸。
从那以后,因为老猴精的吵闹,一村子的人都不能入睡了。
聪慧的玉娘就给父母出了个主意,把一个烙饼的大烙铁烧红了,在老猴精来之前就放在石臼上。
那一晚老猴精还是像往常一样,先是将阿毛和山娃放上去,然后自己一屁股就坐到石臼上。结果三只猴子的屁股都被烙铁给粘住了,随即几声撕心裂肺的嗥叫。滋啦声中腾起焦毛的糊味,烙铁粘着暗红的皮肉被生生扯下。
老猴精吃了痛,一溜烟儿跑回山上,从此再也不敢下山了。
后来听走街串巷的货郎说,深山里常见捂着屁股的猴子,一看见人就慌不择路。村里孩子追着猴群喊“烙屁股精”,总能把它们羞得蹿上树梢。
那之后,人们都说,猴子的屁股上那两个红屁股蛋儿,就是那时留下的印记。
青萍听了这故事,呆愣了很久,道:“我倒没有料到玉娘这么善良的人,居然忍心抛下一双儿女,就那么跟着父母回去了。”
白夫人拨了拨灯花,道:“这就是世间所谓的道理,他们认定了人妖不能通婚,就认定把他们分开是对的,所以才有了玉娘的狠心。我倒不信有做娘的会厌弃自己的孩子,即使是妖,可也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总是不忍心的。”
白先生道:“世间的偏见就是如此,所以咱们才躲在这里,也不知现在外面有没有改变?”
子龙摆手,“白先生,你们躲在这里是对的,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不仅此时外面没有改变,即便再过一千五百年,外面仍然是一个充满偏见的地方,除了物质变得丰富之外,人们的思想越来越贫瘠,思维也越来越狭隘,甚至,连价值观都变得格外单一:有钱没钱,变成了衡量人的价值的唯一标准。”
其余三人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白先生才问道:“有钱没钱,那是商户才在意的事情,难道到了一千多年之后,人人都是商户的心理?那,中华的伦理纲常,仁义道德,文化传承,还有千年的智慧根基,都没有了?”
青萍也问道:“我家虽也是商贾,但如果人人都是我家这样的商贾之风,再也没有王侯将相,贵族显贵,未尝不是一种新风,只是,只是……”
子龙接着她的话说道:“只是,道德将会彻底沦丧,文明会大踏步地倒退,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屋里的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和思考中,再也没人发言了。
翌日,白先生钓了一尾鱼,白夫人做了一锅鲜美的鱼汤,子龙道:“看见这鱼,我倒想起顾家村顾婆婆的手艺,那真是一绝呀!”
青萍就向白氏夫妇讲了此前在顾家村帮忙寻找顾小怜的案件,并细致地描述了几样顾婆婆做过的精致菜肴。
白先生感慨道:“这世上就是有顾婆婆这种奇人,明明身居穷乡僻壤,却身负绝技。在不知不觉中遇到了仙人,结下了仙缘。”
接着,白先生就讲起了另一个结缘的志怪故事。话说木兰乡有一个木兰湖,湖底深处,有一个不知修炼了不知多少年月的黑鱼精。
木兰湖得上天庇佑,山清水秀,物产丰富,木兰湖的水,平日里是碧沉沉的,像一块巨大、温润的墨玉。可到了有月亮的晚上,湖面便被揉碎了,洒上一层流动的银辉。
黑鱼精每到这个时候,就静静浮在水中晒月亮,汲取月亮的精华。它庞大的身躯如同覆着黑绸的梭子,鳞片在月光下偶尔折射出幽暗的金属光泽。它吞吐着气息,湖底的水草便跟随着轻轻摇曳。
这晚,月光格外皎洁。黑鱼精像往常一样,将头悄悄探出水面。就在这时,它看见了小兰。
小兰家是渔民,常年住在渔船上,小兰家那艘小小的渔船,就泊在不远处的柳树下。船头挂着一盏风灯,光线昏黄,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少女的身影。
她正趁着这明亮的月光,低头修补着渔网。灵巧的手指穿梭在网眼之间,动作熟练而专注。微微蹙起的眉头,偶尔因为被梭子扎了一下而轻轻吸气,随后又抿紧嘴唇继续。月光流淌在她乌黑的发梢,落在她微红的脸颊上,那一刻,她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黑鱼精看呆了。它数百年来见过的,只有水底的幽暗、月亮的清冷,湖上自然是人来人往,但何曾见过这样充满生机、这样专注温暖的景象?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像湖底悄然升起的气泡,在它心中鼓胀、翻涌。
从那以后,黑鱼精的心便系在了小兰身上。它开始暗中相助。每当小兰家的渔船出湖,只要小兰在船上,湖里的鱼群便会莫名地聚集过来,争先恐后地往渔网里钻。
一网下去,总是沉甸甸的,银光闪闪的鱼儿扑腾跳跃,多得惊人。小兰和父母又惊又喜,只当是木兰湖的恩赐。
小兰是个勤快的姑娘,捕鱼、卖鱼、晒鱼干、煮鱼汤,样样拿手。靠着湖神的“眷顾”,小兰家渐渐宽裕了起来,破旧的小船修葺一新,也攒下了一些钱粮。
父母看着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既欣慰又心疼,便开始张罗着为她寻一门岸上的亲事。“女儿家,总不能一辈子漂在水上,在岸上找个安稳人家嫁了,我们也算了却一桩心事。”父母的话,顺着晚风,清晰地传到了潜在水底的黑鱼精耳中。
它沉默了。湖水似乎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它舍不得,那船头的灯火,那补网的身影,早已成了它漫长修行中唯一的光亮。
可它又想,若她真能因此获得尘世的幸福安稳,自己这点念想,又算得了什么呢?它缓缓沉入湖底最深的黑暗中,独自吞咽着那苦涩的成全。
小兰出嫁的日子到了。装饰着红绸的渔船,载着凤冠霞帔的新娘,缓缓驶向对岸。黑鱼精隐在水下,默默地跟着。它看着小兰被扶下船,看着那一顶红轿子将她抬起,看着那一点红色逐渐消失在岸上的柳烟深处。
它痴痴地望着,忘了时间,忘了周遭,甚至忘了潮汐。等它回过神来,才发现湖水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去,它那庞大的身躯,竟已完全暴露在浅滩的泥泞之中,动弹不得。
“快看!好大的黑鱼!”岸上有人发现了它,惊呼起来。贪婪和兴奋的声音迅速聚集。棍棒、鱼叉毫不留情地落下……曾经拥有道行的精怪,在失去水的庇护后,竟如此脆弱。
巨大的鱼头,被当作一份稀罕的新婚贺礼,送到了小兰的婆家。
新婚之夜,小兰的丈夫喝得酩酊大醉,独自沉沉睡去。独坐在婚床上的小兰,在疲惫与不安中也渐渐入睡。
朦胧中,一位身着黑衣的公子悄然出现。他眉目俊朗,眼神却带着说不出的哀伤与深情。他向她倾诉仰慕,语调和缓而温柔。小兰在梦里忘记了羞涩,与他相拥,交颈而卧,极尽缠绵。那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契合与温暖,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第二夜,第三夜,皆是如此。小兰的丈夫总是一沾枕头就睡得死死的。而那黑衣公子夜夜入梦,柔情缱绻,却总是在天明时分,带着不舍悄然离去。小兰的心,已被这梦中的情愫牢牢占据。
三朝回门,小兰坐船再渡木兰湖。船至湖心,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变色,一阵诡异的旋风凭空而起,竟将小兰的船卷离了水面,悬在半空中!小兰惊恐万分,紧紧抓住船舷。就在这生死一线间,那黑衣公子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
“小兰……” 他的声音直接在她心中响起,带着无尽的眷恋与释然,“我因倾慕你,甘愿放弃百年道行,只求与你有这三日夫妻之缘。如今心意已了,尘缘已尽,就此……别过了。”
话音落下,风停了,船轻轻落回水面,恍若一梦。
小兰却瞬间明白了一切。那湖中的鱼获,那梦里的缠绵,还有那作为贺礼的鱼头……巨大的悲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那不是梦,那是他用性命换来的、短暂而炽热的告别。她心痛如绞,喉头一甜,竟生生呕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香消玉殒。
临终前,她紧紧抓住父母的手,气若游丝却异常坚定:“把我的尸首……扔进木兰湖……”
家人依言,将她的尸身沉入了那片幽深的湖水。
自那以后,木兰湖里出现了一种特殊的黑鱼,体型优美,眼神似乎格外灵动,而最奇特的是,它们的嘴边,有两根细长柔软的须子,随着水流轻轻飘摇,就像姑娘家额前那俏皮的刘海儿。
老人们都说,那是小兰化成了黑鱼,代替她的爱人,永远守护在这片他们相遇、相别,又以另一种形式重逢的木兰湖里。
那两根黑鱼须子,便是她永不褪去的印记,诉说着那个关于月光、渔网与无悔牺牲的传说。
这个传说令人唏嘘不已,子龙道:“这黑鱼精几百年的修行都白修了,连姑娘的心事都不懂,白白交代了自己的性命,也赔上了这么好的姑娘一条命!早知如此,娶她不就好了!”
青萍摇头,“我们这是站在故事的结尾倒推,你若是那黑鱼精,会坚持己见,非要心爱的姑娘陪你住在木兰湖的污泥里吗?难道你不希望她嫁给一个安稳妥帖的同类吗?”
子龙道:“我却知道,如果两人心意相通,哪怕不是同类,也要勇敢在一起,否则,一定是悲剧。看看白娘子和许仙不就知道了。现在,白夫人的这个黑鱼精的故事,只是再次证实了我的观点罢了。”
白夫人叹气道:“世人都赞白娘子,其实哪知那不畏流言,成为异类的许仙,才是真正的爱情至上,令人钦佩的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