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怎么起了私奔的念头的?到现在回想起来已经记不清楚了,大抵觉得如果不能与青萍白首偕老,宁可死去;如果一辈子都守着一个不爱的女子,在漫长的夜里思念着另一个爱而不得的人,这种痛苦无法承受;母亲订下的婚姻是不能轻易撤销的,家族联姻是大事,不是儿戏,自己既无法挣脱,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跟青萍在一起。子龙左思右想,决定任性一回,带着青萍逃离了长安。
在半路上,他们遇到了白氏夫妇,因为羡慕他们的隐居生活,青萍和子龙就在离京城五十里的白池子暂居了下来。
倒也度过了一段轻松惬意的日子。
只记得从崔家夜宴回来后,母亲秉莲夫人一连几天都日日捉着子龙出去,要么是陪着她和崔小姐一起看戏,要么是陪着她和崔小姐一起逛街,要么是陪着她和崔小姐一起去赏雪。后来还准备让子龙陪着她们一起去泡温泉,看起来,如果不能顺利撮合子龙和崔小姐的好事,秉莲夫人绝不罢休的架势。
两个相邻的詹府都处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格外紧张的氛围里。本来为了照顾青萍养伤,子龙将青萍挪到了自己这边来住,但母亲一来,青萍就带着大叶搬回了世雄这边。
那个彻夜未眠的黎明,子龙望着窗外将熄的烛火,忽然觉得若此生不能与青萍携手到老,倒不如就此化作灰烬。他眼前浮现出母亲为他择定的那位世家千金,崔锦绣——永远得体的微笑,永远合乎规范的举止,像一尊精心烧制的瓷俑。想到往后数十年都要在漫漫长夜里,陪着这个瓷娃娃,却要在心里狠狠地思念另一个爱而不得的人,那种蚀骨的痛楚竟让他生生折断了手中的狼毫笔。
“婚姻者,合二姓之好,上事宗庙,下继后世。”父亲当年的训诫言犹在耳。子龙深知这桩婚事牵连着整个家族的脉络,他肩上担着的不只是自己的前程,还有詹家、赵家的百年清誉。
那几日他总在深夜惊醒,望着帐顶绣着的祥云纹出神,恍惚间觉得那些金线都化作了锁链,将他牢牢缚在这富贵的锦绣堆里。
久病初愈,外面又冷,世雄不准青萍出门去,只许她在书房里抄写和整理旧日的卷宗。
青萍聪慧,在侦案一途上进步得很快,加之她又心细,很快就掌握了其中的关节要隘。尤其是解剖,青萍胆大而心细,已经能在现场单独行动了,世雄对这位女徒弟可说是非常满意的。
所以,如果那时,世雄知道子龙的计划,多半会阻止的。倒不是别的,子龙那时被爱情迷住了心智,是个人他都担心别人来抢,师父怎么样?又帅又稳重,青萍这种很容易骗的女生,还是离这种成熟男性远一点更稳妥。
烟霞姐姐呢?子龙没打算告诉她,但也没打算瞒她,因为烟霞是瞒不住的。顾小怜被掳到归墟,烟霞都能找到,自己还能躲她到哪里去?
仁杰、老圈儿和王大叶呢?子龙隐隐约约地觉得他们多半不会阻拦自己带着青萍私奔,但老圈儿早就被收买了,是母亲的人,终究是不稳妥。难保仁杰不会向世雄告密。大叶大概是最不会告密的,但子龙存了私心,自己想单独跟青萍相处,就不能带这个大灯泡一起。
冬至那天,他在祠堂看见青萍踮脚,帮忙擦拭詹氏先祖的牌位,阳光透过棂花窗棂洒在她微乱的鬓角上,那样鲜活生动的模样,像荒芜庭院里突然绽放的野蔷薇。就在那个瞬间,任性的念头破土而出——他宁可做詹家的不孝子孙,也不愿当个守着空壳的行尸走肉。
他一定要跟青萍在一起,这个女人必须是他的!要让这么动人的青萍嫁给那个什么哭唧唧尤公子,单是心里升起这个念头,子龙莫名地就想揍人。
子龙万万没想到,他计划好了一切,金银细软都随身带着,保证不会令青萍吃苦;青萍的衣服和首饰他甚至都悄悄地收拾好了,到了他想走的时候,遭到了女主角的反对。
“詹公子,大师兄,我为什么要跟你走?”青萍一脸的正经和严肃,“你我都是各有婚约的人,千万不要做千夫所指的事情。”
子龙被青萍这句话问得愣在当场,他设想过种种困难,却独独没有料到会遭到青萍的拒绝。他望着她紧绷的侧脸,忽然意识到这些年来,他从未真正读懂过这个看似温婉的女子。
“青萍,你听我说……”子龙急切地上前一步,袖中的五百金书契窸窣作响,“我都安排妥当了,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青萍却后退半步,目光落在他腰间那块熟悉的蟠龙佩上:“大师兄可还记得,一年前你与娇蕊姑娘在画舫听琴,也是这般信誓旦旦?这玉佩,是娇蕊姑娘所赠之物吧?”
子龙脸色骤变。他从未想过青萍会突然提起娇蕊。他更不曾知晓,原来他那些风流韵事的细节,青萍都一清二楚。
“后来是郑娘子。”青萍的声音很轻,却像细针扎进子龙心口,“她夫君还在世时,你就敢……”
“那些都是过往云烟!”子龙急急打断,额角渗出细汗,“青萍,这次不同……”
“有何不同?”青萍终于转过身来,月光照见她眼角隐隐的水光,“就因为我是金陵王家的女儿?就因为我陪嫁的商铺抵得上半个金陵的盐税?”她苦涩地牵起嘴角,“还是说,大师兄只是不甘心看着我这个最后的猎物,嫁给那个哭唧唧的尤公子?”
子龙如遭雷击。他这才惊觉,在青萍眼中,他那些情不自禁的注视、那些刻意的接近,竟都被解读成了这般不堪。
他想起去年上元节,他特意绕到王府后巷,就为看她放的那盏莲花灯;想起她生辰时,他跑遍长安城才寻到那方罕见的金星歙砚——原来这些心意,早被他从前的荒唐消磨得面目全非。
“你错了。”子龙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他解下腰间玉佩,“这玉玦是祖母临终所赐,我今日将它押在你这里。”他将玉佩轻轻放在石桌上,“若我负你,便叫我身败名裂,永世不得归宗。”
青萍怔怔望着玉佩上流转的月光,忽然想起去年,在金陵老宅的葡萄架下,那个还会脸红的詹公子递给她一枝新开的玉兰。那时他的眼睛清澈得像雨后的天空,没有后来那些浮浪子弟的轻佻,也没有世家公子的傲慢。
“你可知道……”青萍的声音微微发颤,“我父亲为何执意要我嫁入尤家?只因尤公子的叔父是工部侍郎,能保王家三年内的皇商资格。”她苦笑着摇头,“我们这些商贾之女,生来就是用来打通官路的。”
子龙心头一震。他忽然明白青萍这些年的若即若离,不只是因他风流成性,更是因她早已看透,即便没有那些婚约,他们之间也横亘着士农工商的天堑。
“跟我走。”子龙握住她冰凉的手,“我不做什么詹家公子,你也不是王家千金。我们就做一对世上最寻常的夫妻,可好?”
青萍望着交握的手,忽然落下泪来。这泪既为这些年的委屈,也为那个在子龙身边日渐枯萎的自己,更为了自从秉莲夫人到来,那种无形的压迫感。
她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只要松开子龙的手,很有可能此生再没有交集了。
只是,没有等她想得更明白一些,子龙已经唤出龙泉剑,只见他念动咒语,龙泉剑身泛起清辉,稳稳于半空悬浮了起来,子龙轻快地跳了上去,伸手一用力,就把青萍也带了上来。
龙泉剑以一个优美的弧度凌空而起,在半空中只听得青萍一声轻呼,子龙顺势将她半揽在怀里,并轻轻地在她脸上轻啄了一下。青萍的脸腾地红了,扬手给了他一记清脆耳光,道:“无耻!”并且本能地推了他一下。
随后她才发现,自己置身在几百米高的空中,这一惊吓可是不小,青萍的愤怒瞬间变成了惊恐,转头又搂紧了子龙的脖子。
子龙叹气道:“唉,要说女人可真是善变,你说是不是啊师妹?”温热气息拂过她耳畔。
青萍素来矜持,看着离得这么近的子龙,一时之间无比尴尬,只好避开他灼灼的目光,不看他的眼睛,手却一点不敢松懈。
子龙暗自得意,提高了飞行的高度,他却没有什么明确的前进目标。御剑飞行,是他近几个月,不断地央求烟霞教授的新技能,就是为了在青萍面前秀一波操作。
不出他所料,女人都吃这一套,青萍虽然不喜欢与他过分亲近,但手却紧紧地抱着自己,片刻不敢松开。
等飞到了他自认为安全的高度,脚下四周已尽是云雾缭绕,再无旁人,子龙看定了青萍,轻声道:“上次龙泉长老来,告诉我前世的事情,我才知道,原来你我的羁绊如此深。既然天意如此,你我都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我就陪你过一世又有何妨?”
青萍却是一脸的茫然,“前世之事,是什么事?是不是前世你负了我?所以这一世要来补偿?”
子龙抿了抿嘴唇,想起刚才亲吻青萍的甜蜜,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嘴,青萍警惕地瞪着他,警告道:“我可不是你的娇蕊姑娘,你那些登徒子的心思全部收起来,莫想要用在我身上一点儿!”
子龙道:“看你,才想好好地跟你说会儿话,你怎么这样扫兴……”
青萍哼了一声道:“大师兄撩妹的手段那样地高超,我可是不得不防。毕竟,你那些风流技术我是全然不知,也完全不感兴趣!”
子龙一了一声,嘴上虽然不敢反驳她,但心里一顿腹诽。
青萍看着他问道:“你心里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子龙连忙摇头,青萍问他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子龙道:“其实我们只是飞高了,没有离开詹府呢。”
青萍道:“那现在要不要回去?”
子龙道:“既然好不容易出来了,哪有回去的道理?”此时云层渐散,月光如水倾泻在二人相偎的身影上,龙泉剑在云海中划出细碎星芒,载着这对私奔的男女,向长安西北的方向而去。
飞了约莫三十里,青萍觉得有些冷,子龙才想起来,刚才心神激荡之下,有一段路忘了念避风咒。于是急忙御剑降落下来,剑尖划破浓雾,露出一处被群山环抱的幽谷,才发觉二人到了一处神仙般的所在。
此时已是数九寒冬,这谷中却暖意融融,看地势因是一个盆地,四面山势如翡翠屏风,将朔风严霜尽数遮挡,又有树林草木遮蔽,形成了一处温室一样的气候。谷底竟生着郁郁葱葱的竹林,几株早樱不合时令地绽放着淡粉色的花朵。
既知此地暖和,从半空俯瞰,两间茅屋静卧在溪水畔,屋顶炊烟袅袅。子龙和青萍就从狭窄的洞口而入,初时仅容一人通行,蜿蜒向里面走去,后来渐渐宽阔,也渐渐有光,可以看见洞壁生着荧荧生光的苔藓,恰似引路的灯盏。
才出洞口,迎面就看见一对白发翁媪正在田间采摘冬葵,两人皆是耄耋老人,子龙和青萍忙向老人行礼,两人非常惊讶,问怎么进来的?
子龙回道:“那入口虽隐秘些,但我等这种有缘人,还是顺着光就进来了。”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延请二人进屋。自言已经两百多岁了,老伴还长他五岁。避晋时战乱,藏身于此,再也没有出去过。
老妪拄着锄头端详二人,眼中闪过异彩:“上次见外人,还是桓温北伐那年……”她声音如古琴悠扬,竟带着少女般的清越。
茅屋内的陈设虽简朴却别有洞天,竹案上摆着青瓷茶具,墙上挂着以彩羽织就的节气图。待老翁捧出蜜渍山果待客时,子龙注意到他步履轻健,全无百岁老人的龙钟之态。
“建元年间为避战祸,借神农氏遗阵遁入此谷。”老翁沏着石斛茶,“初来时她尚是及笄少女,我不过弱冠之年。”
青萍手指轻触窗台上陶盆里盛放的一朵蓝色奇花,那花瓣竟如蝶翼般微微颤动。老妪笑着解释道:“此乃月影兰,每遇真心人便会起舞。”
话音未落,那花突然散作星辉,又在青萍袖口重新凝结成一把剑的形状,貌似龙泉。
子龙与青萍相视愕然,但见窗外暮色渐染,满谷萤火如星河倒泻。在这被时光遗忘的秘境里,连岁月都变得温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