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想着长安的糟心事,子龙返程的脚步是沉重的。拖累着其他人也走不快。
仁杰问他道:“詹大哥,你是怎么想的?咱们为什么走得这么慢?咱们已经离开长安二十多天了,你不怕师父等着急了?”
青萍接他的话说道:“你大师兄会怕师父等着急么?他心里真正怕的是他的娇蕊姑娘等着急了吧。”
子龙才惊觉,离开长安后,自己几乎没有想起过娇蕊,连连叹气道:“我真是混蛋,居然一点儿没有想起她来。”
青萍被他气得直翻白眼。
子龙道:“咱们也没有什么要紧事,走那么急做什么?难得出来玩,放轻松,玩好了咱们再回去。”
于是走得更慢了。
青萍出身金陵王家,是名副其实的富家千金,在家的时候规矩大,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要拘着。即便后来跟着詹世雄学侦案技术,行动上自由了很多,但从小的教养也不允许她过分活泛。
此刻没有侦查任务,没有难解的谜团,这次难得的返程之旅让青萍格外放松,也格外地新奇,冬天野外的小花甚是罕见。烟霞教她辨识各种稀奇的草药,仁杰指给她看各种城里看不见,也叫不出名字的雀鸟,子龙又给她背诵一些好听的诗词,那诗云: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一首诗背完,烟霞惊得乍舌,仁杰佩服得真拍手,青萍也是一脸的崇拜之色,子龙摆手道:“别那么崇拜我,这不是我的诗,是那位叫诗仙的家伙写的,他还没有出生,等以后他把这诗写出来,自然会天下传唱了。”
青萍是在傍晚时分,去驿站投宿的路上被咬伤的。
残阳如血,染红了崎岖的官道。青萍只是为了探身去采撷崖边那几朵浅紫色的紫花地丁,动作轻快得像一只林间的小鹿。
烟霞告诉她,紫花地丁?是可以入药的,具有?清热解毒、凉血消肿?的功效?。去年战八方时子龙身上中的毒还没有清除干净,青萍留了心,想多摘一些,回去给子龙用。
然而就在指尖触碰到花瓣的刹那,一道幽影自石后弹射而出,冰冷地吻上了她纤细的脚踝。
刺痛尖锐,她只来得及低呼一声,便软软地倒了下去。子龙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将来得及揽住她下坠的身躯,低头便看见那雪白的足踝上,两个细小的齿孔正汩汩渗出暗色的血,周遭的皮肤已迅速肿胀、发青。
“青萍!” 子龙的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立刻俯身,想也不想便用嘴去吸吮伤口,一口接一口地将毒血吐在尘土里。苦涩腥咸的味道弥漫在口腔,却远不及心中恐慌的万分之一。
事情发生得突然,大家都没有看清楚那蛇从何而来,什么模样,只听见青萍一声呼叫,就倒在了地上。再去仔细搜寻,那蛇竟然已经踪迹全无。
烟霞迅速送来解毒药丸,撬开青萍紧闭的牙关喂下。然而那蛇来得蹊跷,也许是毒性太强,此刻,青萍的意识已然模糊,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一阵阵发冷。
整整一个晚上,子龙寸步不离。
驿站昏黄的灯光下,他握着青萍冰凉的手,凝视着她失去血色的面容,那些被理智、身份、前程所压抑的情感,如同被凿开了缺口的堤坝,汹涌地将他淹没。
他想起她执拗明亮的眼神,想起她与娇蕊截然不同的、带着良好教养的优雅气质,克尽守礼之外又不失天然的自由与聪慧灵动,想起这一路同行,她如何不经意间,一寸寸占据了他的心神。
每一次他心动时,总是说服自己说:王青萍是有婚约的人,她的未婚夫就是湖州的尤公子,那个人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直到此刻,看着她生死未卜地躺在这里,子龙才无比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内心的轰鸣——他不能失去她。什么门户之见,什么世家规矩,什么既定的婚约,在可能永远失去她的恐惧面前,都变得轻如尘埃。
这一刻,他才真正看清楚了自己的心,他不想失去青萍,更不想余生让她陪在别人身边。平日里他总觉得青萍时时就在眼前,不离左右似的,此刻他才明白,他无法忍受她以其他人妻子的身份,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郑氏那样。
“备纸墨!” 他哑声吩咐,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仁杰将随身携带的笔墨纸砚,在驿站的桌子上铺展开来。
灯下,子龙笔走龙蛇,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前所未有的卑微。他向母亲秉莲夫人坦诚了对青萍的感情,并请求母亲正式向王家下聘。
随后,他又给父亲詹不忧写了信,除了直陈自己对青萍的真心,还希望父亲能够说服母亲,尽快向王家下聘,将二人的婚事订下来。
“儿心悦青萍,非她不娶。若(父亲)母亲不允,儿此生恐再无欢愉。” 写到最后,几乎是字字真情,连子龙自己都没有想到,想跟青萍厮守一生的心,原来已经这般迫切。他将两封信函用火漆仔细封好,命快马即刻送出,心中怀着一丝冲动又炽热的希望。
他亲自照料青萍,看着她终于脱离险境,却依旧虚弱昏沉,心始终悬在半空。
碍于青萍的伤势严重,驿站条件毕竟简陋,终究不如长安稳妥,有医有药,当晚烟霞便御剑将众人一起带回了长安。
子龙并没有将给双亲写信的具体内容告知其他人,他想等他们的回信到了,再将这个好消息公开。
等待回信的日子,每一刻都是煎熬。幸好七日后,父亲的回信就到了,父亲言辞恳切,表示会尊重子龙的决定,也催促秉莲夫人尽快向王家提亲、下聘。
父亲的信给子龙传递了一个虚假的信号,他十分开心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世雄和老圈儿。
十日后,母亲的回信终于到了。
信笺是秉莲夫人惯用的冷金笺,带着淡淡的檀香。可上面的字迹,却比冰更冷。
信中说,就在前不久,已经为子龙定下了一门绝好的姻亲。由德高望重的外祖父亲自保媒,女方是荆州刺史崔武旭的嫡女千金,崔氏女门第显赫,与他正是天作之合。
另外,秉莲夫人不日便将亲赴长安,安排子龙和崔氏女正式相见。在信的末尾,秉莲夫人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在那之前,望我儿将身边桃色绯闻料理干净。届时,王青萍或娇蕊之流,皆不得出现在吾眼前。免得让崔氏女知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对我儿的婚事有损。”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子龙的心脏。
他捏着信纸,僵立在原地,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了。窗外是长安城隐约的喧嚣,而他所处的这方天地,却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碎裂的声音。
母亲的话,不仅彻底否决了他的恳求,更是将青萍的情意轻蔑地贬斥为“桃色绯闻”。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母亲那矜持而威严的面容,以及她为自己规划好的、那条铺着锦绣却冰冷无情的婚约之路。
他很清楚,母亲所说的订下婚约意味着什么,而那抹他拼尽全力想要抓住的、带着优雅美丽与生命活力的淡黄色身影,正在这纸冰冷的命令下,迅速变得模糊、遥远。
子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魂魄的雕像。
可是没等子龙从母亲来信的打击中缓过来,长安就出事了。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万年县县尉张文远便脚步匆匆地踏入了羽林卫中郎将詹世雄的值房。他脸色凝重,眉宇间拧着一个解不开的结,手中攥着的卷宗仿佛有千斤重。
“詹将军,”张文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长乐坊……出事了。”
死者是长乐豆腐坊掌柜刘一本的发妻,刘王氏。清晨送洗漱水的丫鬟发现时,刘王氏人静静地躺在卧榻上,喊她也不回应,一探鼻息,人已然气绝身亡了。
“周身查验过了,”张文远的声音低沉,“无挣扎痕迹,无外伤,屋内器物分毫未动,金银细软也无丢失。”
“跟前两起案子一样,”世雄见他进来,面有愁容,已经知道了大半,“咱们还是一起去现场看看吧。”
走出值房,世雄想了一想,对跟在身后的仁杰吩咐道:“你大师兄既回来了,你去通知他一起到现场集合吧。”
仁杰领命,回去詹府通知子龙不提。
世雄到了长乐坊,街头第一家就是刘一本的长乐豆腐坊,冬天的早晨本来清冷,但此刻已经被围观的群众包围了,人头攒动,热闹得很。
羽林卫驾临,顿时群众作鸟兽散,只敢远远地,探头探脑地观瞧。
世雄走进豆腐坊,只见当门口是一个长条柜台,柜台后面就是做豆腐的一应物件,热气腾腾,散发着豆腐特有的香味。三个伙计靠着墙站着,有点儿无所适从。从侧面门往里走,后面是刘一本夫妇的卧室和厨房。
卧室里,一个中年人依着桌子扶着脑袋,晚年县的仵作老周正在床边检验尸体,司法佐史李默持纸笔,一丝不苟地记录着现场的一切。
世雄上前稍做观察,只见死者的锦被盖得整齐,面容平和得如同仍在酣睡,甚至嘴角还依稀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恬淡弧度。脖颈处有一圈明显的竹简束缚过的黑紫色印记。
正这时,子龙也恰好赶到了,来不及叙话,世雄便低声对他说道:“这是本月的第三起案子了,你去看看吧。”
子龙一愣,“第三起?”
世雄道:“你回来时我就想跟你说,但见青萍中毒已深,你分身乏术,就没跟你讲。但如今出了这第三桩杀人案件,这么大的连锁杀人事件,你必须要参与了。”
子龙点了点头,向仁杰示意,把坐在屋子正中间,兀自发愣的刘一本带到前面问话。
等刘一本出去,子龙向屋中的李默说道:“李佐史,给我说明一下这三起案件的相同之处吧。”
李默向子龙施了一礼,打开书册,道:“主要是脖颈处的痕迹的宽度、色泽,与月初永阳坊的绣娘李氏,以及月中归义坊的寡妇陈氏,脖颈上所留,一般无二。”
他略微停顿,抬眼看向子龙,道:“另外,综合这三起案件来看,死者均是女性;都是早上被发现气绝身亡;周身没有明显伤痕,只有脖颈处有类似竹简束缚留下的紫黑色印记;死者神态安详,像是在睡梦中自然死去了,并没有受到伤害,也没有感受到痛苦的样子。”
这也便是张文远不敢怠慢,一大早上跑去羽林卫上报的原因。短短一月之内,三起命案,三位女性死者,同样的死亡时间(皆于清晨被发现),同样的死状(安详如同睡梦),以及,同样那道仿佛是来自阴司的、刻在脖颈上的“竹简”印记。
根据前两起案件的调查过程来看,没有凶手留下的痕迹,没有动机,没有目击者。只有死者脸上那过分平静的神情,与颈间那道触目惊心的紫黑,构成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矛盾。
她们像是在最深的梦境中被悄无声息地夺去了性命,甚至未曾感受到一丝痛苦,以至于灵魂离去后,肉身仍保持着那份诡异的宁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