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摄黎凝视着远方,指节捏得发白。数月来折损的精锐如同钝刀割肉,其痛如同剜心,令他五脏俱焚。每一份战报都让他喉头发腥——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把那群废物尽数驱逐……这老魔头对人才的疼惜,竟比对掌上明珠更甚三分。
此时,这段摄黎负手而立,夜风吹拂着他那斑白的两鬓,显得有些凌乱,恰似此刻他痛失臂膀的心情。而蛰伏于荆棘丛中的一双眼睛,凝视着此刻教主痛惜得力干将的神色,远远超过了对其女的牵挂……心中对教主这不合常理之处感到困惑,但转念一想,段欣欣那丫头荒唐的行径,以及她放浪形骸的模样,也就不难理解教主的偏袒了。又突然觉得老父这般态度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世人皆知段氏父女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可偏偏在这对父女身上,虎毒不食子的古训失了效。眼前这出戏码叫人脊背发凉,段摄黎虽未伤女儿分毫,却将她当作棋子用得得心应手。更诡异的是,那段欣欣非但甘当棋子,竟对此甘之如饴,并且深深地乐在其中。
更荒诞的是,这般畸形的父女关系,竟能维系多年而不变,持续多年如一日,像出永不落幕的皮影戏,着实令人瞠目结舌…就拿眼下这事来说,此刻那段欣欣正与她所谓的师兄周旋。殊不知这位师兄,正是父女俩布局数年所钓的大鱼——也就是父女常常自鸣得意的“猎物”。这般锲而不舍的执着劲头若用在正途,何愁大业不成?
可惜这对父女的算盘永远打在邪路上。此刻段欣欣仍在为所谓圣教大业鞠躬尽瘁而努力奋斗着…或许于她而言,这等逢场作戏早就如同家常便饭一般寻常……
段摄黎突然收回远眺的目光,眼中痛色化作阴鸷。小五!这一声突然暴喝如冰刀出鞘。惊飞夜宿寒鸦的同时,只见个精瘦老者从阴影里窜出,皂靴点地竟不闻声响。这被称作小五的男人虽年过半百却身手矫健,束紧的绑腿一丝不苟,腰间短刃寒光凛凛透着凌厉,活脱脱是条训练有素的老猎犬。他躬身之时,方巾下那对精光四射的眸子时刻透着机警,活似嗅到血腥的豺狼一般,仿佛随时准备着扑向猎物…
小五眼珠微转,暗自揣摩着段摄黎的心思。即便此刻教主处境落魄潦倒,他依然保持着毕恭毕敬的姿态,这是数十年如一日养成的本能。段摄黎一眼瞥见他转动的眼珠,微蹙的眉间掠过一丝不悦。小五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教主神色的微妙变化,立即垂首低眉,目光死死钉在脚尖,再不敢左右游移乱瞟。
跟了我多久?段摄黎忽然轻叹着问道。小五听出这语气缓和,当即挺直腰板朗声答道:回禀教主,整整四十七年矣。见教主冷笑,他赶忙补充道:四十七年零九个半月...话音未落,那段摄黎竟气极反笑:这你倒是记得清楚!
小五心头一紧,声音顿时低了几分:属下愚钝,辜负教主栽培......恳请教主明示,属下必当痛改前非。他言辞恳切,字字透着悔意。段摄黎被这番伶牙俐齿说的没了脾气,无奈摇头:你这混账东西!正经本事不见长,油嘴滑舌倒是一流!
听到这声熟悉的混账东西,小五暗自松了口气,悬着的心也终于缓缓落地——这是他与教主多年磨合出的默契:若教主正言厉色训斥,那才是真动怒;此刻这般称呼,反而意味着风波已过。虽然表面仍战战兢兢,但他已敢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他强压住上扬的嘴角,小心翼翼的问道:教主有何吩咐?这小五一边试探性的问,一边眼角余光悄悄观察着段摄黎的神色。
贴身侍奉教主近五十载,小五深谙生存与进退之道,真正的侍从之道不在于从不犯错,而在于懂得何时该收敛锋芒,何时又能见机行事。正是这份察言观色的本事,让他在喜怒无常的段摄黎身边安然至今。若非没有这份随机应变的机灵劲儿,只怕也早就在教主盛怒之时灰飞烟灭了。
段摄黎嘴角噙着冷笑:你这滑头,不是最会揣摩人心么?怎么不猜了?何不猜猜本座此刻所想?小五心头猛地一颤,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眼珠乱转已触了逆鳞——这位教主最恨旁人窥探心思,方才之举动犯了教主的大忌!还有那阴阳怪气的语调,分明是瞧见了自己暗中观察的模样而震怒的前兆。思及此,后背已沁出一层冷汗。教主三令五申的规矩,自己竟又忘了!
他暗骂自己屡教不改,这要命的毛病教主已敲打过自己五回有余……
电光石火间,小五已转过七八个念头:教主肯当面发作反倒是好事儿,若将这些猜忌与不满闷在心里......他不敢再想下去,因为那只怕是凶多吉少。而眼下这番笑骂,虽是冷笑,纵然阴险了些…此刻却恰似一道赦令,恰恰说明教主还愿给自己机会。同时亦说明自己尚有转圜余地的可能!他迅速将近日观察到的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心中已有了七八分把握。
可转念想到教主方才的不悦,小五猛然警醒——大智若愚方是上策。总结方才的教训,此刻装糊涂才是保命良策。他当即摆出苦思冥想的模样,故意拧紧眉头作苦思状,最后眉头拧成了疙瘩,一脸百思不得其解地颤声道:属、属下愚钝…实在猜不透教主深意......段摄黎闻言竟笑出声来,只是那笑声比冬夜更冷:好个孤家寡人!连你都学会明哲保身了?
小五闻言咬紧牙关将戏做足,将头埋得更低三分:属下当真不知......
话未说完便被段摄黎厉声打断:没出息的东西!段摄黎的呵斥反倒让小五心头一松,将悬着的心再次落回肚里,他趁机立马换上憨态可掬的神情,摸着后脑勺讪笑道:不知教主召见有何吩咐?这番装傻充愣的功夫显然奏效,只见那段摄黎眯起眼睛——三句话不离正事,倒是个伶俐的。随即冷哼一声正色道:前日交代的事,你查得如何?还有,眼下还剩多少人手?
小五闻言瞬间精神一振,腰杆挺直却仍保持着恭敬的前倾姿态,压低声音禀报:据探马回报,潜伏乌崎镇的摄魄堂主夫妇及其部众,比断情谷肥桦早半月撤离,现藏身太平镇西北。
这小五口中的每个字都说得字斟句酌,仿佛方才那个战战兢兢的糊涂蛋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