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是被晨光晒醒的。
窗帘没拉严,一道金亮的光带斜斜切过床尾,正好落在江砚州搭在他脚踝的手背上。那道光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极了昨晚天台上没散尽的晚风。
他动了动脚趾,江砚州的手指跟着蜷了蜷,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睡衣渗进来。沈星河忽然想起昨夜天台的最后一刻——江砚州抱着他,风筝线在两人脚边缠成一团,蓝紫色的翅膀垂在栏杆上,像只收拢羽翼的鸟。
“醒了?”江砚州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尾音黏糊糊的,像被晨露浸过。
沈星河转过头,看见江砚州正支着肘看他。晨光漫在这人眉骨上,把眼窝衬得很深,里面盛着的笑意,比窗帘缝漏进来的阳光还要暖。
“几点了?”他哑着嗓子问,试图坐起来,却被江砚州一把拉回怀里。
“还早。”江砚州把脸埋进他颈窝,呼吸里带着淡淡的薄荷牙膏味,“再躺会儿。”
沈星河没再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江砚州胸膛的起伏,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像某种安稳的潮汐。很多年前他们也这样挤在一张小床上过——那时候江砚州总爱赖在他家,两人裹着一床旧棉被,在冬夜里听窗外的北风呼啸。
“风筝呢?”沈星河忽然想起那只蓝紫色的蝴蝶。
“在客厅。”江砚州的指尖在他腰侧画着圈,“我昨晚收起来了,翅膀有点破,得补补。”
沈星河想起昨夜风里那只卡栏杆的风筝,翅膀边角确实磨出了个小口子。他忽然笑出声:“你还会补风筝?”
“不会。”江砚州诚实地承认,下巴在他肩上蹭了蹭,“但可以学。”
这话让沈星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江砚州从前的样子——永远是被簇拥的那一个,篮球场上的主力,领奖台上的常客,连换灯泡这种事都有人抢着替他做。可现在,这个男人正窝在他怀里,说要学着补一只破了角的风筝。
“幼稚。”沈星河低声骂了句,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江砚州低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顺着手臂传到沈星河心口。他忽然翻身压住沈星河,晨光恰好落在他眼里,碎成一片晃动的金箔:“沈星河,我发现你脸红的时候,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胡说。”沈星河别过脸,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发烫。
“真的。”江砚州伸手,指尖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那年在槐树下,我跟你说要去英国,你也是这样,耳朵红得像被太阳晒过的樱桃。”
沈星河的呼吸顿了顿。他以为自己早就把那个瞬间的窘迫藏好了,却没想江砚州连耳垂的温度都记得。
“那时候……”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被江砚州的吻堵了回去。
晨光里的吻很轻,带着薄荷味的潮湿,像春末落在槐树叶上的雨。沈星河闭上眼睛,能听见窗外早起的鸟鸣,能闻见江砚州发间的雪松味,还能感觉到那只曾握着风筝线的手,正轻轻抚过他的后颈。
不知过了多久,江砚州才稍稍退开,鼻尖抵着他的鼻尖:“我找了那只风筝很久。”
沈星河睁开眼,看见江砚州眼里的认真。
“蓝紫色的蝴蝶,翅膀上有银线的那种。”江砚州的拇指擦过他的唇角,“小时候弄丢的那只,我后来在很多地方找过,都没找到一样的。”
沈星河的心猛地一缩。他从没想过,当年那只卡在槐树上的风筝,江砚州会记这么久。
“上周在老街的杂货铺看见这只,”江砚州笑了笑,眼底有细碎的光,“老板说这是最后一只,库存放了好几年,翅膀的胶都有点硬了。”
难怪昨夜放风筝时,那翅膀总在风里打颤。沈星河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执念——弄丢的东西一定要找回来,摔碎的杯子要拼好,断了的线要接起来。可后来他才明白,很多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就像当年江砚州走时,他没说出口的那句挽留。
“补不好就算了。”沈星河轻声说。
江砚州却摇了摇头:“要补的。”他低头,在沈星河的锁骨处轻轻咬了一下,“就像有些结,总得慢慢解开。”
沈星河是被一阵线绳摩擦的声音吵醒的。
他醒来时卧室里已经空了,阳光爬到了床头柜上,把那只旧相框照得发亮。相框里是高中毕业照,他和江砚州站在最边上,中间隔着大半个班级的人,却偷偷在身后比了个交叉的手势。
客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沈星河披了件外套走出去,看见江砚州正坐在沙发上,面前摊着个打开的针线盒。那只蓝紫色的风筝被他平铺在茶几上,翅膀的破口处夹着两枚银色的夹子。
“醒了?”江砚州抬头看他,鼻尖沾了点白色的线团毛,像只偷吃东西的猫。
沈星河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茶几上散落着几种颜色的线,江砚州手里正捏着一根银灰色的线,穿针的动作有些笨拙,线头在针眼里晃了半天也没穿进去。
“我来吧。”沈星河伸手要接,却被江砚州躲开。
“快好了。”江砚州皱着眉,把线头往舌尖上沾了沾,又重新对准针眼。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把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像两排细密的栅栏。
沈星河忽然想起小时候。江砚州学不会系鞋带,总让他帮忙,那时候他总笑这人笨,手指却诚实地替他把鞋带系成漂亮的蝴蝶结。
“你看,”江砚州终于把线穿了进去,举起来冲他晃了晃,像个得了糖的孩子,“成了。”
沈星河没忍住笑出声。他看着江砚州拿起风筝,银灰色的线在破口处轻轻打了个结,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条爬歪了的小蛇。
“丑死了。”他嘴上嫌弃,眼里却漫着笑意。
“慢慢就好了。”江砚州头也不抬,指尖捏着针,小心翼翼地往破口处扎,“我妈说,结绳记事,每一针都得带着心思。”
沈星河忽然想起江砚州的母亲。那位总穿着旗袍的温婉女人,总爱在阳台上摆弄花草,手里永远编着什么——端午的五彩绳,中秋的香囊,还有过年时挂在门上的中国结。
“阿姨还好吗?”他轻声问。
“挺好的,”江砚州的动作顿了顿,“去年迷上了钩针,给我寄了件围巾,针脚比我这还歪。”
沈星河想象了一下江砚州围着歪扭围巾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她说,”江砚州忽然开口,声音轻了些,“当年不该让我走那么急的。”
沈星河的笑僵在脸上。他想起江砚州走的前一天,那位阿姨来家里送点心,拉着他的手说了很多话,最后叹了口气说:“星河啊,砚州这孩子,看着洒脱,心里藏不住事。”
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歉意,早就通过另一种方式传了过来。
“她还说,”江砚州把最后一针收了线,打了个结实的结,“让我问问你,今年春天槐花开的时候,能不能回老宅看看。”
沈星河望着茶几上的风筝。蓝紫色的翅膀上多了道银灰色的补丁,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像落了片星星。
“好啊。”他听见自己说。
江砚州抬起头,眼里的光比阳光还要亮。他放下风筝,伸手把沈星河揽进怀里,下巴抵在他发顶:“那我们现在就去买补线的材料?”
“买什么?”沈星河仰头看他。
“风筝线啊。”江砚州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总不能让修好的风筝,一直待在屋里落灰吧。”
沈星河跟着笑起来。他想起昨夜那截断线的余温,想起今晨枕畔的呼吸,想起茶几上歪歪扭扭的针脚。原来有些结,真的不用急着解开,就像有些线,断了也未必是终点。
窗外的阳光正好,风穿过纱窗,带着点楼下梧桐树的清香。茶几上的风筝忽然被风掀起一角,蓝紫色的翅膀轻轻颤动,像在应和着什么。
沈星河知道,等风再暖些,他们会带着补好的风筝回到老槐树下。这一次,他要亲手握着线轴,看那只蝴蝶飞得很高很高,而身边的人,再也不会松开手。
至于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解开的结,就让它们跟着风筝线,在风里慢慢舒展吧。毕竟有些温度,就算隔着漫长的时光,也总能焐热所有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