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门口的法桐树挂着串彩灯,红的绿的在寒风里晃,雪粒子打在塑料灯壳上,发出沙沙的响。沈星河把卷宗抱在怀里,金属装订夹硌着肋骨,却抵不过口袋里保温杯传来的暖意——苏晚早上灌的姜茶,此刻还烫得能焐热指节。
“沈律师早。”门卫老张掀开传达室的棉门帘,哈着白气递过登记本,“今天开庭的案子挺棘手吧?我听小周说,被告方请了省城的律师。”
沈星河在本子上签字,笔尖划过纸面发出轻响:“抚养权纠纷,孩子父亲要上诉。”他抬头看了眼法院大楼,玻璃幕墙上的冰棱在朝阳里闪着光,“上周调解时,孩子抱着父亲的腿哭,说不想跟妈妈去南方。”
老张往他手里塞了个烤红薯,焦黑的外皮烫得人直甩手:“我家孙子也这样,跟他爷爷亲得很。”老头跺了跺冻僵的脚,“这冬天啊,孩子离不得热乎人。”
沈星河把红薯揣进羽绒服内侧的口袋,暖意顺着布料渗进心口。他想起苏晚今早煎的鸡蛋,边缘焦得发脆,蛋黄却流着溏心,像她总说的“外冷里热”。
法庭里的暖气开得足,原告席上的女人穿着米色大衣,指尖在膝盖上反复摩挲,留下深深的褶子。她身后坐着个穿校服的男孩,低着头数着地砖缝里的灰,书包带子斜挎在肩上,勒出细细的红痕。
“沈律师。”女人抬头时,鬓角的碎发粘在脸上,“他爸爸昨晚打电话,说要带孩子去滑雪,我没敢应。”
沈星河翻开卷宗,夹在里面的照片滑了出来——游乐园的旋转木马上,戴绒线帽的男孩笑得露出豁牙,男人举着相机的手冻得发红,却稳稳地托着孩子的脚。
“庭审时照实说就行。”他把照片塞回去,纸页边缘被折出的尖角刮了指腹,“孩子想跟谁,法官会考虑的。”
法槌敲响时,沈星河看见被告席上的男人搓了搓手。他穿着件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却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露出光洁的额头。沈星河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每次去学校开家长会,都会把唯一的西装熨得笔挺,哪怕袖口磨破了边。
庭审进行到一半,男孩突然举手:“法官阿姨,我能说句话吗?”他站起来时带倒了椅子,金属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响,“我想跟爸爸住,他会给我扎奥特曼风筝。”
女人的肩膀猛地垮下去,眼泪砸在膝头的手帕上,洇出深色的圆。沈星河看着她颤抖的指尖,忽然想起苏晚说过的话:“抚养权不是战利品,孩子的心愿才该是指南针。”
休庭时,他在走廊遇见苏晚。她刚结束另一场庭审,制服领口别着的徽章沾着点雪,像落了颗星星。
“怎么样?”她往他手里塞了颗薄荷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彩光,“我刚才看见那孩子爸爸在楼梯间,给孩子削苹果呢。”
沈星河把糖含在嘴里,凉丝丝的味道漫开:“孩子想跟爸爸。”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他妈妈说在南方找好了工作,能让孩子上重点小学。”
苏晚望着窗外的雪,睫毛上的冰碴慢慢化成水:“我刚见的案子,父母为了争房子,把孩子藏在乡下半年。”她用指尖擦掉玻璃上的水汽,“孩子出庭时,连父母的脸都认不清了。”
法槌再次敲响时,沈星河注意到男孩的书包拉链上挂着只风筝尾巴,蓝白相间的条纹磨得发白。他想起调解时男人说的话,说每个周末都带孩子去广场放风筝,风筝线绕在手上,暖得能焐热整个冬天。
最终判决下来,男孩的抚养权暂时归父亲,母亲每月可探视两次。男人走出法庭时,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肩膀抖得像寒风里的树叶。男孩扑进他怀里,小手拍着父亲的背,嘴里念叨着:“爸爸不哭,我们去扎风筝。”
沈星河收拾卷宗时,发现原告席上留着个保温杯。粉色的杯身上印着小熊图案,杯盖没拧紧,蜂蜜水在桌角积出小小的滩,黏得能粘住掉落的纸屑。
“帮我还给她吧。”他把杯子递给苏晚,“就说……以后常回来看看孩子。”
苏晚接过杯子时,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我刚接到乐乐妈妈的电话,说他今天能吃小半碗米饭了。”她把保温杯塞进包里,金属扣撞在听诊器上,发出叮当的响——那是她特意给乐乐带的玩具听诊器,说要让他当“小医生”。
去医院的路上,公交车摇摇晃晃的。沈星河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卖糖葫芦的摊位支在巷口,透明的糖壳在阳光下亮得刺眼;修鞋摊的老爷子缩在棉棚里,手里的锥子穿起粗线,在鞋底拉出整齐的针脚。
“明天去买风筝布吧?”苏晚突然说,“我知道有家店卖那种亮片的,风一吹闪得像星星。”
沈星河想起男孩书包上的风筝尾巴:“再买两轴风筝线,要结实的。”他碰了碰她的手背,“下午去广场放风筝?”
苏晚刚要笑,手机突然响了。她看了眼屏幕,眉头皱起来:“是李姐,说王建军把家里的电视搬走了。”她对着话筒“嗯”了几声,指节捏得发白,“您先去邻居家待着,我们马上到……别跟他吵,不值当。”
挂了电话,她望着窗外飞逝的树影:“昨天刚写的保证书,墨迹还没干呢。”苏晚把脸贴在玻璃上,哈出的白气模糊了眉眼,“她儿子说要考政法大学,将来保护妈妈,现在连课本都被拿去抵债了。”
沈星河摸出钱包,把里面的现金都抽出来。红色的钞票在阳光下泛着光,他忽然想起母亲总把钱藏在饼干盒里,说这样摸起来暖乎乎的,不像银行存折那么冷。
“先去李姐家。”他拽着苏晚往车门走,“让司机师傅停一下。”
老楼的楼道里弥漫着煤烟味,王建军正扛着电视机往楼下走,木框撞在墙上发出闷响。看见沈星河,他脚步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着,却没说出话。
“放下。”沈星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这是李姐陪嫁的电视,你没权利动。”
王建军的肩膀垮了垮,电视机“咚”地放在地上,玻璃屏幕震出蛛网似的裂纹。他蹲下去,双手插进头发里,指缝间漏出呜咽:“我欠了三万……他们说再不还就卸我胳膊……”
李姐从屋里跑出来,抱着儿子的课本挡在电视前,像只护崽的母兽:“你要卖就卖我!别碰孩子的东西!”她儿子站在后面,校服领口别着的三好学生徽章,在昏暗的楼道里闪着微光。
苏晚把现金塞进李姐手里:“先还一部分,剩下的我们帮你想办法。”她转向王建军,声音冷得像冰,“社区有免费的技能培训,下周去报名学电工,再赌我们就帮李姐起诉离婚。”
王建军突然给李姐磕了个头,额头撞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我错了……真的错了……”
离开老楼时,日头已经偏西。苏晚把冻僵的手塞进沈星河口袋,指尖触到他揣着的烤红薯,还温温的。
“去给乐乐送听诊器吧。”她踢着路边的雪堆,“刚才他妈妈说,他把护士的听诊器当成宝贝,睡觉都要攥着。”
医院的病房里,乐乐正趴在床上画画。蓝帽子放在枕边,露出光溜溜的脑袋,上面贴着块卡通创可贴。看见苏晚,他立刻举着画纸蹦起来,输液管跟着晃出细碎的弧:“苏阿姨看!我画了爸爸带我们放风筝!”
画上的天空是粉紫色的,三个小人牵着长长的风筝线,风筝飞得比云朵还高,尾巴上缀着串小太阳。沈星河认出那是苏晚教他画的青蛙风筝,圆鼓鼓的肚子上点着黑芝麻似的眼睛。
“这个听诊器送给你。”苏晚把玩具递过去,塑料听筒在灯光下泛着光,“比护士姐姐的还厉害,能听见星星说话。”
乐乐把听诊器扣在胸口,认真地听了听,突然咯咯笑起来:“听见了!星星说要给我送!”
他妈妈端来刚熬的小米粥,碗沿结着层米油:“今天胃口好多了,早上还吃了个鸡蛋。”她看着儿子把听诊器贴在画上的风筝上,眼眶红了,“他总说等病好了,要跟你们去广场放风筝。”
沈星河看着窗外的雪,忽然想起庭审时男孩说的话。他掏出手机,给男孩父亲发了条信息:“明天下午三点,广场见,教孩子扎风筝。”
离开医院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路灯的光晕里,雪粒子像碎盐似的撒下来,落在苏晚的发梢上,亮晶晶的。
“明天开庭结束,去买风筝布?”沈星河把她的围巾系得更紧些,“要亮片最多的那种。”
苏晚笑着点头,呼出的白气在冷空里凝成白雾:“再买两串糖葫芦,乐乐说从没吃过外面裹着芝麻的。”
走到护城河时,冰面上的人渐渐多了。穿红棉袄的孩子举着风筝跑,线轴在雪地上滚出浅浅的辙。沈星河忽然停下来,看着漫天飞雪里的点点灯火,觉得这冬夜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你看。”他指着远处的法院大楼,灯火在雪幕里晕成暖黄的团,“那里的灯还亮着,像盏大灯笼。”
苏晚靠在他肩上,听着风里传来的笑声,像一串被冻住的铃铛:“等开春了,我们带乐乐、李姐儿子、还有那个扎风筝的男孩,一起来放风筝吧。”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雪花,“放好多好多,飞得比法院的灯还高。”
沈星河握紧她的手,揣在口袋里的烤红薯,暖了掌心,也暖了这一路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