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门口的梧桐树下,沈星河看着苏晚把蓝帽子仔细叠好,放进背包外侧的网袋里。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筛下来,在她发顶投下细碎的金斑,像撒了把碎星星。
“乐乐说等头发长出来,要扎和苏阿姨一样的辫子。”苏晚拉上背包拉链,金属拉头碰撞发出轻响,“他妈妈偷偷抹眼泪,说从没见过孩子对谁这么亲。”
沈星河踢了踢脚边的雪块,冰碴子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化疗反应厉害吗?”
“昨天吐了三次。”苏晚往公交站走,雪地被踩得咯吱响,“护士说熬过这周期就好了。”她忽然回头笑了笑,睫毛上沾着的雪粒晃了晃,“但他刚才给我们变魔术时,眼睛亮得像装了星星。”
公交站台的广告牌换了新画面,穿红棉袄的小女孩捧着碗热汤,蒸汽在玻璃上画出朦胧的圆。沈星河盯着画面里的白瓷碗,忽然想起母亲总说,冬天的汤要炖够三个钟头,骨髓里的油才能炖出来,喝下去从嗓子暖到脚心。
“去买只老母鸡吧。”他碰了碰苏晚的胳膊,“晚上给乐乐送点鸡汤。”
苏晚刚要点头,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她看了眼屏幕,眉头轻轻蹙起:“是李姐,说她丈夫又去赌钱了。”她对着话筒轻声安抚,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绞着围巾,指腹把毛线捏出深深的褶子,“您先别急,我们现在过去……嗯,锁好门别开门。”
挂了电话,她呼出的白气在冷空里凝成白雾:“李姐丈夫上周刚签了保证书,说再赌就净身出户。”苏晚把围巾往脖子里紧了紧,“她家儿子明年高考,攒的学费全被拿去还债了。”
沈星河望着远处的菜市场方向,帆布棚被风吹得鼓鼓的,隐约能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想起昨天刚发的工资,还没来得及存进银行。
“先去李姐家。”他拽着苏晚往反方向走,“鸡汤晚点再炖。”
李姐家住的老楼没装电梯,墙皮剥落的楼道里堆着纸箱,蛛网在楼梯转角结得厚厚的。三楼的防盗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摔东西的脆响,夹杂着男人的咒骂和女人的哭喊,像把钝刀子在磨人的神经。
“别开门!”沈星河按住苏晚要推门的手,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先报警。”
苏晚刚拨完电话,门“哐当”被撞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踉跄着冲出来,酒气混着烟味扑面而来。他看见门口的两人,眼睛立刻红了,伸手就要去抓苏晚的胳膊:“你个检察院的来装什么好人!”
沈星河把苏晚往身后一拉,胳膊肘正顶在男人胸口。男人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腰撞在楼梯扶手上,疼得龇牙咧嘴:“沈星河?你他妈少管闲事!”
“王建军,你再动她一下试试。”沈星河的声音冷得像冰,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保证书还在我公文包里,想让法院强制执行吗?”
男人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眼神躲闪着往楼下瞟。沈星河瞥见他后裤袋露出的半截纸牌,边缘被揉得发皱,像是刚从牌桌上抓来的。楼道里的声控灯突然灭了,黑暗中能听见李姐压抑的哭声,像漏风的风箱。
“警察五分钟就到。”苏晚的声音在黑暗里格外清晰,“你要是现在走,还能算主动中止。”
男人骂了句脏话,噔噔噔往楼下跑,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沉重的响。沈星河推开门时,李姐正蹲在地上捡碎瓷片,蓝布衫的袖子卷着,胳膊上有片青紫的瘀伤,像块没化的冰。
“小苏,小沈……”李姐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我实在没办法了……”
苏晚蹲下来帮她捡碎片,指尖被划破了也没察觉,血珠滴在灰白的水泥地上,像朵绽开的小红花。沈星河去厨房找创可贴,看见灶台上的铁锅还温着,里面的白菜豆腐汤结了层薄油,显然是刚做好没来得及吃。
“这是上周刚买的砂锅。”李姐摸着地上的碎片哭,“说要给儿子炖汤补脑子……”
沈星河把创可贴贴在苏晚手指上,透明胶带边缘沾着根她的头发,细得几乎看不见。他想起去年冬天,苏晚为了帮李姐收集丈夫赌博的证据,在寒风里蹲守了三个晚上,回来时膝盖冻得青一块紫一块。
警笛声从楼下传来时,李姐突然抓住苏晚的手:“别让他坐牢行吗?儿子还等着他送考呢……”她的指甲深深掐进苏晚的手背,“他就是一时糊涂,以前对我们娘俩可好了……”
苏晚刚要说话,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乐乐妈妈发来的照片,扎着输液管的小手比着胜利的手势,配文说:“乐乐说苏阿姨什么时候来教他折青蛙?”
沈星河看着苏晚对着屏幕发怔,阳光从窗棂斜照进来,在她脸上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他忽然想起抽屉里的那盒创可贴,还是去年苏晚蹲守时用剩下的,包装上印着的小熊图案已经磨得看不清了。
“我去跟警察说。”沈星河站起身,拍了拍李姐的肩膀,“让他写份新的保证书,我们做见证人。”
下楼时,警车的蓝红灯在雪地上晃出流动的光。沈星河跟民警低声解释,眼角瞥见王建军蹲在警车旁,双手插进乱糟糟的头发里,指缝间漏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他要是再犯,就不是调解这么简单了。”民警合上笔录本,金属搭扣发出轻响,“你们也多盯着点,别让李姐再受委屈。”
苏晚把新写的保证书折成小块,塞进李姐的围裙口袋:“这是社区法律援助的电话,有难处随时打。”她帮李姐把碎瓷片扫进簸箕,“明天我让沈星河送袋米过来,别总吃咸菜。”
离开老楼时,日头已经偏西了。菜市场的帆布棚大多收了,只剩个卖鸡蛋的摊位还亮着灯,竹筐里的鸡蛋沾着泥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沈星河买了二十个土鸡蛋,塑料袋提在手里沉甸甸的。
“去炖鸡汤吧。”苏晚踢了踢路边的雪堆,“乐乐说不定还没吃饭。”
回家的路要经过护城河,冰面冻得结结实实,几个孩子在上面抽冰尜,木杆敲在冰面的脆响传得老远。沈星河看见个戴红围巾的小女孩,裹得像棉花团的身子跟着冰尜转圈,笑声在冷空里脆生生地飘。
“像不像林小满?”苏晚指着那抹红色,“她说等放寒假,要让爸爸带她来抽冰尜。”
沈星河望着河对岸的法院大楼,玻璃幕墙在夕阳里泛着金红的光。他想起林小满父亲在调解室签下的探视协议,钢笔水在纸上洇出小小的蓝圈,像滴落在雪地里的眼泪。
“明天去买个冰尜吧。”他握紧苏晚的手,她的指尖已经冻得发凉,“等她爸爸能探视了,我们陪着一起去。”
厨房飘出鸡汤香时,暮色已经漫进窗户。苏晚把切好的姜片扔进砂锅,黄油纸包着的党参露出小段黄根,是上周去山里采的。她总说野生的药材比药店的有劲,熬出的汤带着点土腥味,却暖得扎实。
“乐乐妈妈说他今天没怎么吃东西。”沈星河把保温桶刷干净,放在料理台上,“鸡汤要炖得烂点,方便他嚼。”
苏晚往砂锅里撒了把枸杞,红色的小颗粒在汤里打着旋:“上次去看他,他说想喝玉米排骨汤。”她用汤勺搅了搅,油花聚成薄薄的一层,“等他好点了,我们带玉米过去。”
炉火在灶膛里噼啪响,映得苏晚的侧脸暖暖的。沈星河靠在门框上,看着她系着围裙忙碌的样子,忽然觉得这场景像幅老画——去年冬天也是这样,她在厨房炖着汤,他在客厅整理卷宗,暖气把窗户熏出层白雾,外面的雪下得正紧。
“对了,”苏晚突然回头,发梢扫过肩膀,“下周律所年会,让带家属。”她用汤勺舀起点汤尝了尝,眉头舒展开来,“我买了条新裙子,藏蓝色的,配你的领带正好。”
沈星河想起那条灰蓝色的领带,是苏晚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还没舍得戴过。他走到料理台边,从背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发顶,闻到股淡淡的药香混着洗发水的甜。
“年会那天,我们早点走。”他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去护城河抽冰尜。”
砂锅突然咕嘟起来,滚烫的鸡汤溅在灶面上,发出滋啦的响。苏晚笑着躲开,手里的汤勺差点掉在地上:“小心烫!”她转过身,鼻尖蹭到他的下巴,两人呼出的热气在冷空里缠成一团,“抽冰尜要戴手套,你那双手套别总乱扔。”
沈星河看着她把鸡汤装进保温桶,铝箔内胆反射出她弯弯的眉眼。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路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在雪地上铺出长长的路,像谁在黑夜里撒了把星星。
“走吧。”他提起保温桶,温度透过塑料外壳渗出来,暖了掌心,“去看看我们的小超人。”
医院住院部的走廊比下午暖和些,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金属轮子在地板上滚出轻响。沈星河推开病房门,正看见乐乐趴在床上,用蜡笔在纸上画着什么,蓝帽子歪在枕头边。
“乐乐看谁来了?”苏晚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盖子刚打开条缝,鸡汤香就漫了满室。
乐乐立刻扔下蜡笔扑过来,小鼻子在保温桶上使劲嗅:“是鸡汤!奶奶说喝了鸡汤能长高高!”他指着桌上的画,蓝色的天空下站着三个小人,“这是我,这是苏阿姨,这是沈叔叔,我们在彩虹上飞。”
沈星河看着画里歪歪扭扭的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挤在一起,像打翻了的颜料盘。乐乐妈妈用勺子舀起鸡汤,吹凉了送到儿子嘴边,眼里的泪突然掉下来,砸在保温桶的铝箔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太谢谢你们了……”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本来该我们请你们吃饭的……”
苏晚帮乐乐擦了擦嘴角的油星:“等你好了,请我们吃你妈妈做的红烧肉好不好?”她拿起蜡笔,在彩虹旁边画了只青蛙,“看,会跳的青蛙也来跟我们一起飞。”
乐乐的眼睛亮起来,小手抓住苏晚的手指:“苏阿姨教我画!我要画一百只青蛙,送给爸爸做生日礼物!”
离开医院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沈星河提着空保温桶,看着苏晚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在雪地上跟着脚步晃。她忽然停下来,指着天上的星星:“你看那颗最亮的,像不像乐乐眼睛里的光?”
沈星河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寒星在墨蓝的天幕上闪着,冷得像块冰,却又亮得让人心里发暖。他想起乐乐画里的彩虹,想起李姐围裙口袋里的保证书,想起林小满踩在雪地上的小脚印,忽然觉得这冬夜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明天还要去法院送材料吗?”苏晚踢着路上的冰碴子,声音在空荡的街道里飘得很远。
“嗯,九点开庭。”沈星河握紧她的手,把她的指尖揣进自己口袋里,“下午去社区看看李姐,顺便给乐乐带本漫画书。”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在雪地上慢慢往前走,像要走向那片有彩虹和青蛙的星空里去。保温桶里残留的鸡汤香,混着雪地里的寒气,在寂静的夜里酿成了杯温吞的酒,喝下去,从喉咙一直暖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