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推开档案室的门时,阳光正斜斜地落在积灰的窗台上。老档案员蹲在地上翻纸箱,纸页摩擦的沙沙声里,混着他断断续续的咳嗽:“沈队,你要的红星建材厂事故卷宗,在这儿呢。”
纸箱里露出个红色封皮的本子,边角已经磨得发白。沈星河戴着手套翻开,第一页是1997年6月的事故简报,铅字印着“死亡两人,重伤一人”,附带的现场照片里,坍塌的厂房钢筋裸露,像被啃噬过的骨架。
“遇难的两个工人,叫赵建军和赵建民。”老档案员递来一杯热茶,“是赵秀莲的堂兄弟,当年从乡下过来投奔他的。事故后厂里给了每家五万块抚恤金,家属签了谅解书,这事就按意外结了。”
沈星河的指尖停在“谅解书”三个字上,墨迹有些发洇,像是被水浸过。“家属现在在哪?”
“赵建军的老婆带着孩子回了老家,赵建民是光棍,只剩个老母亲在养老院。”老档案员叹了口气,“昨天那老太太听说案子破了,在养老院哭了一下午,说总算能闭眼了。”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小林抱着文件袋跑进来,额头上还带着汗:“沈队,李长河全招了!他承认当年为了掩盖偷工减料的事,给了赵秀莲三万块封口费,后来怕事情败露,确实联系过陈建国,不过他说只是让陈建国‘吓唬吓唬’赵秀莲,没让杀人。”
“吓唬?”沈星河冷笑一声,把卷宗拍到桌上,“吓唬需要动螺丝刀?吓唬需要杀两个人?”
文件袋里掉出一张照片,是李长河当年在建材厂的办公室。沈星河盯着照片角落里的保险柜,忽然想起赵秀莲遗书上的话:“东西在‘铁盒子’里,钥匙在佩兰那。”
“周佩兰的遗物查得怎么样了?”他抬头问。
“周佩兰的女儿当年被送到了孤儿院,去年才找到。”小林调出照片,屏幕上的女人穿着教师制服,眉眼间像极了周佩兰,“她说母亲去世后,家里的东西大多被亲戚分了,只留了个木箱子,里面是她小时候的玩具和衣服。”
沈星河的目光落在照片里的木箱子上,锁扣是黄铜的,形状像朵莲花。“让她把箱子送过来,还有,联系赵建军的家属,问问他们当年签的谅解书,是不是心甘情愿。”
下午三点,周佩兰的女儿林慧抱着木箱子走进警局。箱子上的铜锁已经生锈,她摸着锁扣红了眼眶:“我妈总说,这箱子里有她最重要的东西。小时候我偷偷想打开,被她打了手心。”
技术人员用工具撬开铜锁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箱子里铺着块蓝布,上面摆着个铁皮饼干盒,盒盖上印着褪色的“蝴蝶牌”字样。沈星河打开饼干盒,里面除了几张老照片,还有个泛黄的笔记本——封皮上写着“红星建材厂用料记录”。
笔记本里的字迹是赵秀莲的,每一页都记着钢材型号、水泥标号,甚至有供应商的收据粘贴。翻到最后几页,字迹变得潦草,还沾着褐色的污渍,像是血迹:“6月12日,钢筋强度不达标,李让换次品,说查不出来。”“6月15日,建军说要举报,被我按住了,他说对得起良心……”
最后一页夹着张纸条,是周佩兰的字迹:“秀莲,别傻了,我们带孩子走,去南方。”
沈星河的指腹拂过纸条上的褶皱,忽然想起陈默说的话——赵秀莲本来想拿账本换钱给陈默治病,后来又要去举报。或许,是周佩兰劝他回头了。
“沈队,赵建军的老婆来了。”小林在门口喊了一声。
进来的女人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手里攥着个布包,坐下时膝盖还在抖。“当年他们说我男人是违规操作才死的。”她打开布包,里面是张皱巴巴的工资条,“可我家建军是最老实的人,怎么会违规?他们拿着五万块钱来,说不签字就连这钱都没有,孩子还等着交学费……”
她忽然哭了起来,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我总梦见他浑身是血地问我,为什么不帮他说句话……”
沈星河把笔记本递过去:“这是赵秀莲记的,他没忘了你男人,他一直想举报,只是没来得及。”
女人摸着笔记本上的字迹,眼泪滴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水渍。“秀莲是个好人啊……”她哽咽着,“那年我家孩子发烧,还是他骑着自行车送我们去的医院……”
傍晚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沈星河站在走廊里抽烟,手机响了,是养老院打来的:“沈警官,赵建民的老母亲刚才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攥着您送的照片。”
照片是赵建民年轻时在建材厂的合影,他站在中间,笑得露出白牙。沈星河掐灭烟,想起老太太昨天说的话:“我弟弟总说,人活着,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回到办公室时,小林正在整理结案报告。“李长河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故意杀人罪,数罪并罚,估计是死刑。”他指着报告上的签名,“陈默那边提交了谅解书,说他父亲已经付出代价,不想再追究了。”
沈星河拿起笔,在报告末尾签下名字。笔尖划过纸页时,他忽然想起西郊废窑的那具骸骨,想起周佩兰手里的橡皮擦,想起二十五年里那些等待真相的人。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沈星河把结案报告放进档案柜,和1997年的旧卷宗摆在一起。玻璃柜里的阳光慢慢淡下去,那些泛黄的纸页、模糊的照片,终于和尘埃一起,落进了时间的缝隙里。
“沈队,明天有个新案子,郊区发现具无名女尸。”小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星河点点头,抓起外套:“走,去看看。”
警车驶出警局大门时,晚霞正染红半边天。沈星河看着后视镜里渐渐缩小的档案楼,忽然觉得肩膀轻了些。那些迟到的正义,虽然没能换回生命,却总算给了活着的人一个交代。
车窗外的路灯次第亮起,照亮了前方的路。沈星河握紧方向盘,引擎的轰鸣声里,仿佛有无数声音在说:“往前走吧,还有很多事等着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