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众人皆是人精,对赵泽言下何意已了然于心。
千余名学子永世不得入朝为官,这样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曾山敬心有不忍,他执着笏板上前一步,委婉开口:“圣上,学子对举荐制心有微词,并非对朝廷怀有不臣之心,微臣以为眼下不如先行安抚?”
赵泽盯着他:“依曾相公之意,朕该如何安抚?”
“着大理寺加紧审理鬻官一案,查实之后,严惩不贷,以安学子之心!”
裴闻铮闻言,正要出声附和,却听见赵泽冷哼一声:“曾相公之意,是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以罢考春闱相挟于朕,朕还需宽容以对?”
裴闻铮瞬间会意,他抿紧了唇,肩颈缓缓沉下。眼中是一派了然之色:看来,今日圣上心意已决,怕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圣上,这些读书人是社稷之将来啊!”曾山敬言辞恳切:“倘若勒令他们此生不得入仕,或是社稷之失啊!”
曾山敬向来受人敬重,他开了口,便有不少朝臣附和,周湛亦在此列。
“臣附议!”
“臣附议!”
……
“笑话!”赵泽看着殿中屈膝跪着的身影,心头恼怒难抑:“江山代有才人出,有才学之人便如过江之鲫。今日少了他们,明日也会有后来之人。我泱泱大国,何愁无人报效?”
“圣上……”曾山敬紧握笏板,还欲再劝。
“够了!”赵泽拂袖:“曾相公之意,朕听明白了。但此事事关大齐和朕的脸面,绝不该轻轻放下!”
众朝臣拜倒:“圣上息怒!”
姚琢玉微微昂首,瞥了御座前的赵泽一眼,随即挺直腰身:“微臣以为,此事着实不该轻轻放下。日后人人效仿,又当如何是好?诸位臣工,一时的恻隐之心,或会为将来招致灾祸啊!”
忍无可忍之下,周湛反对道:“姚大人又何必危言耸听?”
“危言耸听?”姚琢玉侧过视线,睨了周湛一眼,神情极冷:“周大人当知,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治国理政亦是如此。你不赞同,那是因你年纪尚轻,未经磨砺而已!”
见周湛还欲反驳,裴闻铮眼皮一抬:“不知姚大人有何高见?”
周湛心中恼怒,猝不及防触及裴闻铮的视线,瞧见其中的劝阻之意,他才极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圣上,微臣之见……”姚琢玉思忖片刻:“这千余名学子中,或真有满腹才学之人。圣上素有爱才之心,微臣以为,不如杀鸡儆猴得好。”
“杀鸡儆猴?”赵泽神情若有所思。
“不错,只需对生事的祸首严惩不贷,其他人便不予追究了吧。如此一来,也能彰显圣上与朝廷的胸襟,两全其美,何乐不为?”说到此处,姚琢玉一顿,随即又道:“还有,大理寺也需立个期限,这鬻官一案何日能厘清,也不能一直拖延下去不是?”
他这一番话有理有据,便是曾山敬也挑不出错儿来。
裴闻铮若有所思地看了姚琢玉一眼,少顷,又沉下眉眼。
赵泽摩挲着指尖,少顷,他沉声应允:“就照姚爱卿的意思办,裴爱卿。”
“微臣在。”裴闻铮起身,步出队列。
“鬻官一案,进展如何了?”
“已有眉目,还请圣上再宽限微臣几日。”
“再给你十日,倘若还撬不开孙翮的嘴,你便卸了项上的乌纱帽,引咎辞官吧!”
此言一出,众朝臣当即惊疑不定,打量的、取笑的目光,自四面八方而来。
裴闻铮视野里只望得见那道明黄的袍角。本该忐忑不安的心,不知怎的,此刻却极为平静。
无视周遭的一切,他只握着笏板俯身拜倒,以首触地,领旨谢恩:“微臣领旨!”
***
今日朝堂上因春闱而起的争执与博弈,自然传不到那些学子耳中。他们如今,已然人人自危。
姚琢玉与秦观并肩临窗而立,垂眸看着对面的客栈,眼中丝毫怜悯也无。
身着甲胄的士兵押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推搡着他们往门外走,但凡遇上不听话的刺头儿,提起沉重的刀鞘猛的砸向读书人单薄的脊背。身子弱些的,当场便吐了血,昏死过去。
“拖走!”领头之人抬起脚,将皂靴上不慎溅上的血擦在那人的衣摆上,看着书生的目光宛如看着一群蝼蚁一般。
“你们凭什么拿人?”有一名书生被反剪着手,竭力反抗却无果:“我等自知才疏学浅,不堪入仕为官,这才春闱未试。这究竟触犯了哪一条律法?”
“倒是嘴硬,”领头之人来了兴致:“你叫什么名字?”
“魏春风!”
“好名字,只不过你现下不知缘由不要紧,”领头之人提着刀行至他身前,对上他怨恨的目光丝毫不以为意,只抬手拍了拍他的面颊:“待到了狱中,你便会一清二楚了!”
“你们……你们这是打算屈打成招?”魏春风不住地喘着粗气,胸膛不住起伏着,眼底已然赤红。
“可见,你定然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领头之人一笑:“说不准,是你自己愿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
“走狗!”魏春风恨恨啐了他一口,后者面皮霎时绷紧。
粘腻的痰顺着面颊缓缓滑下,他眼皮颤动着,竭力忍住当街杀人的心,恶狠狠道:“带走!”
外头喧闹得很,姚琢玉抬手将支窗的杆子拿下,将窗户松松阖上,随即转身笑望向秦观:“侯爷,本官请你看得这场热闹,可还合你的心意?”
秦观眸色沉沉,手中茶水已然冷透:“姚大人心思深重,恕本侯琢磨不透。”
姚琢玉闻言,长眉一挑:“这么锋利的刀,侯爷竟然未曾看见?”
“刀?”秦观神情一动,他不住回想着方才的情形,眉心已然拧紧:“姚大人指的是方才那位武将?”
“怎么会?”姚琢玉似乎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当即沉声笑开:“那人空有一身蛮力而已,并无何难得的特质。”
“那你指的是何人?”
“魏春风,那名弱不禁风的书生。”
秦观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视线落在姚琢玉面上,欲从中瞧出些什么来。
但姚琢玉丝毫不显山不露水,只抬手接过秦观手中的冷茶,转身倒入一旁的花盆中。他语气愉悦:“莫非,侯爷还是想不通?”
看着他为自己斟了杯茶,秦观接过,姚琢玉的神情在氤氲的热气中显得更为模糊。
虽然心中极不想承认,却也无法,秦观接过茶盏:“嗯。”
“方才那场热闹之中,只有他魏春风一人问了缘由。”姚琢玉将茶壶放下:“而本官,向来愿意为人答疑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