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霄下了马车后,歇也未歇,屏着一口气儿,径直奔入裴闻铮院中。
打眼却见许鸣玉与裴闻铮二人相对而坐,神情实在谈不上愉悦。
闻得动静,二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来。
裴云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行至二人身旁,干笑一声:“兄长,阿姊。”
“这个时辰,你不是该去铺子中查账?”裴闻铮作势望了望天,语气与平常无异:“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许鸣玉安静坐在一旁看着,并不开口。
“我原本已行至半途了,”裴云霄讷讷:“但……”
瞧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裴闻铮当即便知他定然是听见了风言风语。
传言一夕之间传遍京城,若说后头无人推波助澜,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但如许鸣玉方才所言,此人要的不仅是污了二人声名,而是要让这流言愈演愈烈,最好传入官家耳中。
为的,便是告知官家:你以为裴闻铮是孤臣,是只忠于圣上的纯臣?事实可并非如此,他有私心有手段。你瞧,他可是能将通缉的嫌犯藏在你眼皮子底下,半载之久!
官家本就多疑,如此一来,裴闻铮在他眼里,再非可信之人。
心思转了几转,裴闻铮朝裴云霄道:“朝堂之上,波谲云诡,传言不过尽信。”
“兄长,”裴云霄眼中闪过几分仓惶,他不敢看许鸣玉的脸,只僵着身子道:“外头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对不对?”
裴闻铮并未正面回答,只道:“你只需安心将家中的生意打理好,其余的,万事有我。”
三言两语将裴云霄劝走,待人消失在视线之中,裴闻铮当即面色一沉:“姚琢玉当真是好手段!”
少顷,他掩下满目恼怒:“鸣玉,此番累及你声名……”
“我不在意那些虚名,”许鸣玉面上带着几分笑意,可置于膝盖上的手指却不安地摩挲着:“但姚琢玉此人太过危险,肮脏手段层出不穷,虚怀,咱们得早做准备。”
见他面色不好,许鸣玉见四下无人,抬手覆上他的手背:“吴谋已领着人暗中盯着姚府,只要宋含章在京城,应当很快就会有消息。眼下当务之急,是撬开孙翮的嘴。”
想起什么,许鸣玉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精致的平安锁,递给他:“你拿着这个。”
“这是……”裴闻铮抬眼看她。
“孙睿的,”许鸣玉展颜一笑:“我总不能让宋含章与簪莺二人,白白涉险。”
***
京城外,十里长亭,柳枝垂岸。
姚琢玉只身坐在其中,身前案上摆了几碟点心并一壶酒。
良久,一道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视线缓缓上移,秦有为远远站着,面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今晨,官家下旨,将秦有为贬谪宁波府,任知州一职,即日上任。
秦有为面上瞧不出怨怼之色,瞧见姚琢玉,他朗声一笑:“劳姚大人相送,下官荣幸之至。”
“为之……”
“大人,下官位卑,当不得您如此称呼。”
“你心中还是怨我的。”姚琢玉叹息一声,不胜悔恨道:“若早知今日……”
“大人并未逼我迫我,一切皆是下官妄生贪念。”秦有为摇了摇头:“您不必歉疚,说起来,若非您提携,下官如今还是个小小的台院侍御史,如何能有昨日荣光?”
“此番是我对不住你,”姚琢玉替自己斟满酒,随即仰头一饮而尽:“这一杯,是我与你赔罪。”
“这如何使得?”秦有为伸手欲拦,却被姚琢玉拦住,只见他神情中隐含一抹痛色。
他又替自己斟满酒,随即起身,朝秦有为郑重开口:“这一杯,并非赔罪,而是许诺——”
“有生之年,我定会攀至高处,让你风光回京!”
秦有为望着他,心中高筑的墙轰然倒塌,他眼睁睁看着姚琢玉再度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眼底被烈酒激出些泪意,姚琢玉抬手紧紧按住秦有为的肩膀:“为之,君子一诺,驷马难追。你安心在宁波府,静候我的好消息!”
说完,姚琢玉似不堪离愁别绪一般,快步往马车上行去。
秦有为心下熨帖,待人走远,他抬手朝着姚琢玉的背影,一揖到底,口中高声道:“姚大人相送之谊,下官没齿难忘!”
那边厢,姚琢玉登上马车后,面上悲色尽数敛下。
田茂见状,叹了口气:“眼下乍暖还寒,大人何必执意来此?左右秦大人已是一枚弃子。”
从怀中取出一块月白丝绸帕子掖了泪,姚琢玉沉声一笑:“他是弃子不错,但他同时也知晓我许多秘密。与其等他反水,咬我一口,不如我先许以重利,将他稳住。对付好高骛远之人,这便是最不费吹灰之力的法子,何乐而不为?”
田茂闻言,当即心悦诚服:“大人高见,老奴驽钝,叫您见笑了。”
“消息传出去了?”
“是,照您的意思,寻了百余名乞儿四处散播。眼下这消息,应当满天飞了吧?”
“做得好,回头自个儿去账房领赏银。”
“谢大人赏赐。”
马车缓缓前行,姚琢玉看了眼手中稍有些洇湿的帕子,扬唇一笑。抬手拂开锦帘,手指一松。
帕子迎着风翩然委地,随即便被车轮毫不留情地碾入泥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