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府。
书房中燃了数支蜡烛,饶是如此,却仍旧照不亮伏案之人晦暗的神情。
姚琢玉眉间紧紧蹙着,少顷,他拍案而起,怒道:“秦有为这个蠢货,简直愚不可及!”
田茂见状,将腰身又塌低了些:“大人实不必动怒,今日之事,秦大人也尽力了,要怪只能怪那裴闻铮太过狡猾。”
“裴闻铮狡猾不错,可谁让秦有为自作聪明,竟还说动了圣上出宫!”姚琢玉静立片刻,突然抬手拂去案上笔墨纸砚,上好的砚台滚落在地,当即便摔了个四分五裂。
如此还不解气,他一手按在太阳穴上,在书房中焦躁地踱步。
田茂屈身站在堂中,大气都不敢出。
“我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甚至还向裴闻铮递了消息,告知他今日孙翮妻儿的车驾会入城一事,”姚琢玉突然低低笑开,但声音里头却尽是恼意:“原本圣上若是未曾亲临,便是此计不成,也折不了什么。可谁让秦有为自作主张!”
“大人,这人心不足蛇吞象,”田茂抬眼觑了觑他的神色:“便是秦大人为此折了官职,也怨不得您啊!”
“话是这么说不错,”姚琢玉叹了口气,他松开按在额角的手,力有不逮般撑在案上,目光望向越少越短的红烛,大约是过于刺目,他低下头:“御史台比之三年前,早已换了好些面孔。折了秦有为,于我而言,便是折了一柄利刃。”
房中落针可闻。
“总归来日方长。”憋了许久,田茂开口安慰。
嗤笑一声,待笑够了,姚琢玉将将抬眼,眼中恨意夹杂着些许不甘:“田茂,你跟了我多年,时局应当看得比旁人更为透彻。你以为,裴闻铮会给我来日方长的机会么?”
“这……”
“他不会,”姚琢玉咬着牙:“孙翮迟早会被他撬开嘴巴!”
田茂闻言,心都揪起来,瞧见姚琢玉满面的挫败,他上前一步,情真意切道:“大人,您别忘了,裴闻铮师从前中书令李若浦,而此人正是您的手下败将。您既然能将李若浦拉下马,如今区区一个裴闻铮,又怎在话下?”
撑在案上的手掌缓缓屈起,姚琢玉宛如受到了鼓舞一般,面上颓败缓缓敛下。
少顷,他站直身子,仿佛又恢复了一贯的理智:“你说得不错,我能将李若浦拉下马,如今区区一个裴闻铮,我还不放在眼里!”
田茂弯腰将他拂落在此的笔墨纸砚捡起,拂去上头不慎沾染的灰尘。唯有那方上好的端砚碎得彻底,倒是可惜了。
姚琢玉重又在圈椅中落座:“此前让你查的事,查的如何了?”
田茂闻言,忙从袖中取出一只短短卷轴,展开便是一幅女子的画像。
只见那女子纤纤弱质,但那双眉眼却尤为清冷倔强。
姚琢玉瞥了一眼,目光随即落在田茂身上:“这是死在兰县的那位县令之女?”
“不错,”田茂一笑,邀功般道:“老奴费了些银子,收买了裴府内宅的小厮,您猜怎么着?”
姚琢玉眉眼一冷,显然不欲接茬儿。
田茂见状,忙收敛了笑,正色道:“此女眼下就在裴闻铮府上,现如今可是他的‘亲妹妹’!”
姚琢玉闻言,倒一反常态地反应了好一会儿,良久,他沉声而笑:“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
“裴闻铮啊裴闻铮,”姚琢玉仰头靠在椅背上,面上愉悦至极:“原以为你滴水不漏,却不成想你竟会将这么大个把柄堂而皇之地留在身边。”
田茂将卷轴卷起,置于案上,随即恭顺站在一旁。
姚琢玉举目望着屋顶横梁,喃喃道:“如此说来,在圣上面前请旨,要赐死永昌侯之举,究竟是你的从心之举,还是你的退而求其次?”
田茂闻言,便知姚琢玉心中已有章法,沉默片刻,他开口:“大人,未能构陷裴闻铮与孙翮暗中往来,那京郊别院中关押着的人……”
“杀了吧。”姚琢玉闭着眼,语调平静得宛如如同只是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可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再反咬我一口就不妙了。”
“是!”田茂领命后,躬身退出书房。
万籁俱寂中,姚琢玉阖上眼,自言自语道:“在这世道,重情重义可不好,明哲保身才是上举。可惜,你的老师不明白这个道理,你亦是如此。”
***
天尚未亮透,一驾马车行驶在宽阔的长街上,道旁的汤饼铺已开了张。
葱花混着荤油香直往行人鼻子里钻。
今日出来得早,尚未用早膳,裴云霄本就饥肠辘辘,乍闻此浓香如何还受的住?当即命车夫停车,随即只身走入其中。
“大娘,要一碗汤饼,再卧个蛋,记得多撒些葱花!”他冲着看铺子的老妪扬声道。
“好,小郎君你稍坐片刻,我这就去后厨给你做。”老妪笑答。
裴云霄寻了张干净的桌案,在一旁坐下,邻桌是两名做书生打扮的男子 。
“听说了么?”
“听说何事?”
“自然是那大理寺卿裴闻铮的风月之事!”
裴云霄本不欲探听旁人闲聊,但听二人谈起裴闻铮,他当即心中一紧。
“你是说……”
“自然,”那人一拍大腿:“他可真是胆大包天,竟然将兰县通缉的嫌犯藏于府中半年有余!”
“更离奇的,是他还让那女嫌犯冒用自己亲妹妹的身份,他也真是丝毫不顾三纲五常了!”
裴云霄闻言,猝然抬眼!
那两人毫无所觉。
“三纲五常?”一人嗤笑一声:“要我说,他这是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
“这从何说起?”
“你可曾见过那女子的画像?”
“不曾。”
“我见过!”那人夹起一大口汤饼塞进嘴里,含糊道:“可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大美人儿。”
将食物尽数咽下,那人淫笑一声,继续道:“你说,他将这么大个美人儿藏在府里,不用来暖床,岂不是可惜了?”
见二人越说越离谱,裴云霄拍案而起,脸色铁青:“胡说八道,背后嚼人舌根,也不怕闪了舌头?”
那二人正说得兴起,这下真是被裴云霄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手一抖,筷子上头挑着的汤饼砸进碗里,溅出的汤汁险些污了衣衫。
“嘿,”那人站起身,恼道:“我哥儿俩闲话,与你何干?滚!”
可裴云霄丝毫不怵,他大步上前,一把攥住那人的衣襟。
他的身量本就比那人要高一些,加上脖颈暴起的青筋,倒叫那人嚣张的气焰瞬间矮了许多。
“你再胡言乱语,我今日绝饶不了你!”裴云霄紧紧盯着那人的双眼,怒火清晰可见。
“我……我哥儿俩也是道听途说,你这是做甚?”那人强撑着:“你去外头打听打听,此等香艳之事,如今满京城中何人不知?”
裴云霄闻言,顿时浑身一震。想到什么,来不及在与那二人计较,当即松手,从怀中摸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随即快步奔出铺子。
那人见他离开,低骂一句:“莫名其妙!”
裴云霄手脚并用爬上马车,朝车夫吩咐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