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中,许鸣玉在房中等了整整一日,眼看天色已然黑透,仍未有小厮来禀报裴闻铮回府的消息。
身侧炭火仅剩余温,她斜坐在窗下,透过未曾掩实的门往外瞧,眸中好似映着窗外的景致,又好似一片虚无。
她兀自出着神,一旁砚台上的墨迹已然干涸,原先洇墨之处,留下一片深色。
春樱吩咐仆从燃起檐下烛火,随即推门走进房中,瞧见许鸣玉的身影,迎上前去,低声道:“小娘子,裴大人今夜或是要宿在大理寺值房中了,夜色已深,您莫要等了吧!”
许鸣玉闻言,抬手轻轻掩上窗棂,挡住檐下烛火拂落在她面上的光影:“他这是在躲我。”
“或是……或是公务繁忙,也未可知。”春樱撤走案上的冷茶:“毕竟乡试案与花魁案已然水落石出,裴大人定是要整理案卷,这才不得空回府来。”
“他若不是为了躲我,为何不将雪片糕亲手交给我?”许鸣玉含笑看向春樱,眸光澄澈,仿佛能洞察一切一般:“无碍,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您打算如何?”
许鸣玉拢紧身上的衣裳:“春樱,明日,你替我去将谢珩请来。”
……
今日的日头倒是好,树枝上、屋檐上的雪被日光晒化,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地面上洇湿一片。
谢珩奉命回府来取裴闻铮的换洗衣裳,为防撞见许鸣玉,天尚未亮透,他便赶回了府。
怕被人瞧见一般,谢珩猫着腰快步走过回廊,目光警惕,活似个窃贼一般。
眼看裴闻铮的院落就在眼前,他正欲松口气,便见吴勇自树丛后走出来,客气道:“谢大人,小娘子想请你去见她一面。”
谢珩想起上次在马厩,许鸣玉三言两语便从自己口中套出了话,心下直觉不妙,他干笑一声:“我还有事,眼下倒是不得空。”
说完,转身便想离开。
可头一抬,便见吴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身后,只见吴谋咧唇一笑:“不会耽误谢大人多少功夫的,放心。”
谢珩手腕一动,长剑便要出鞘。
吴家兄弟二人如何是他的对手?
幸而吴勇沉稳一些,他见状上前,一把按住谢珩的手:“谢大人何必与我兄弟二人刀剑相向?还是说,你心怀秘密,不敢随我们去见小娘子?”
谢珩闻言,顿时进退维谷。
若是不去见许鸣玉,似乎坐实自己心虚;可若是去见她,又担心旧事重演,再被她察觉什么蛛丝马迹,裴大人非杀了自己不可!
吴勇似看出他心中所想,又凑近些,低声道:“谢大人,眼下没有什么,比裴大人的命更重要的。”
说完,还轻轻在他手臂上拍了两下。
下一刻,果然见谢珩面上神情一紧。
少顷,他收了剑,认命般开口:“我去见小娘子就是了。”
吴勇一笑,与吴谋二人一左一右看住谢珩。
此举有些无礼,他告罪道:“我兄弟二人奉了小娘子的令,定然将谢大人请去一叙,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谢珩无暇顾及这些微末小事,只叹了口气:“走吧。”
房中,热茶已然备好。
许鸣玉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瞧见走在吴家兄弟二人中间一脸无奈的谢珩,心情突然松快了些:“谢大人当真叫我好等,茶水险些都凉透了。”
她面上倦色甚浓,似乎未曾歇好觉,谢珩见状,心中倒有些不忍。
他行至堂中,屈身抱拳一礼:“许小娘子。”
“坐。”
许鸣玉捧起茶盏,抿了口温热的茶水,见谢珩在一旁圈椅中落座,这才开口:“裴大人昨夜宿在大理寺衙门中了?”
“是。”
“你回府,是为替他取换洗的衣裳?”
“是。”
许鸣玉一笑:“谢大人倒是惜字如金,莫非是怕多说多错么?”
谢珩张了张嘴,想辩解又发现她说得确是实情,只叹了口气,不甚有底气地开口:“并非如此。”
“我明白你的顾虑,”许鸣玉指尖松松扶着茶盏,神情认真:“在马厩,我确实存了从你口中套话的心思。”
谢珩不备她坦然承认,愣神半晌,只得摆摆手:“属下都明白。”
他这一句本是客套话,可许鸣玉突然开口:“不知,你都明白些什么?”
谢珩一窒。
许鸣玉目光锐利:“谢大人不妨说说看。”
“您……”谢珩闭了闭眼,眼看躲不过,只将心一横:“您此前发现裴大人有事瞒着您,但裴大人口风很紧,从他口中问不出缘由,就想着从属下身上下手。”
许鸣玉眼中漾开些许笑意:“不错,你也确实未曾叫我失望。多亏了你,才让我发现裴大人的谋算。”
谢珩闻言,面上浮现些许尴尬之色,他在裴闻铮身边多年,也算见识过不少阴谋诡计,这还是第一次栽在别人手上。
见他眉间郁郁,许鸣玉不再出言打趣,她正色道:“我知晓裴大人要做什么。”
谢珩闻言,撇开眼不看她,唯恐她再从自己面上瞧出什么来。
许鸣玉也不在意:“裴大人步步为营,先是以兰县赈灾粮案将储济源押送回京,交由刑部审问,随即又以乡试案转移众人的视线,好让背后之人对储济源痛下杀手……”
谢珩指尖缓缓握紧。
许鸣玉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便知自己猜对了,她继续道:“乡试案拔出萝卜带出泥,后来一桩花魁案又顺利将忠勇侯府拉下水。这一桩桩一件件,堪称严丝合缝。”
她的指尖轻敲着桌案,目光落在谢珩侧面上:“只是我尚有一事想不通,还请谢大人为我解惑。”
谢珩有些心惊,他咽了口唾沫,心虚道:“属下才疏学浅,怕是没有这个能耐。”
“你先莫要急着拒绝,听过我的问题再行回答也不迟。”许鸣玉捻了块糕点在手,也不吃:“这半年来,赈灾粮案、乡试案、花魁案错综复杂,足以叫人眼花缭乱。可若抛开乡试案及花魁案这两桩案子,只看兰县赈灾粮案的话……”
她语调很轻,宛如在与人闲话家常一般:“储济源咬出襄王后,在刑部狱中为人所杀,背后之人本是为坐实襄王之罪,要此案死无对证。可周湛显然也不是好糊弄的。”
“一招瓮中捉鳖便将下手之人——大理寺丞仲辛之生擒,眼下所有人的罪责皆已清清楚楚,唯有仲辛之……”
许鸣玉审视着眼前的谢珩:“他究竟为何人所用,在裴大人的计划中又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我至今未能想明白。”
如愿瞧见谢珩眉心眼中闪过些许震惊之色。
许鸣玉轻而易举将这一情绪尽数捕捉,随即眉头一挑,面上笑意清浅:“不知谢大人对此,又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