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昀向来不畏寒,炭盆冒出的热意直叫他脊背上生出细细密密的汗。
方才许鸣玉在这儿,他只得忍下,眼下实在受不住,他走至窗边,将窗格支起,外头凛冽的寒风吹拂入室,身上的热意总算消减了些。
炭火尚未有湮灭的迹象,赵昀见状,便端起桌案上冷透了的茶水,尽数倒在炭盆之中。
“滋——”的一声,炭盆中顿时滚起几道白烟。
他于朦胧烟雾之中,又似瞧见了许鸣玉那张桃花面,眉心深深拧紧。
不知为何,赵昀总觉得许鸣玉有些眼熟,但他常年戍守边关,从未去过锦州,倒是不知究竟在何处见过。
……
周湛自大理寺衙门外下了马车,他看向蔺不为:“案卷与供词给我,你在此处候着即可。”
蔺不为看了他一眼,面上似乎有些纠结之色。
周湛见状,眉头一挑:“怎么,怕我与裴闻铮起争执?”
“属下并非此意。”蔺不为忙将手中案卷递过去。
周湛接过,随即看了眼檐下描金匾额,嘴角抿着一丝笑意,随即缓步迈过门槛,走进了门。
夜色已深,道旁绿植顶上还覆着层厚雪,他只身走在其中,抬眼便见不远处那间值房窗缝中,漏出些许烛光。
门外响起清晰的脚步声,裴闻铮自案卷上抬头,带着些不可置信的神情朝外张望。
年少之时的挚交,彼此熟悉到连脚步声都不会认错。
周湛拎起官袍下摆,缓缓走上台阶。
裴闻铮瞧见他的身影,握着笔的指尖不由紧握,血色渐消。
周湛站在门外,头一抬便对上裴闻铮的视线,他挽起一抹笑:“裴大人何故如此看着下官?”
裴闻铮看了他身后浓重的夜色一眼:“周大人漏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周湛抬起手臂,示意他看自己怀中的案卷:“乡试案及花魁案已然水落石出,下官来呈送案卷及嫌犯供词。”
目光从裴闻铮眉眼逡巡而过,周湛面上笑意漫不经心:“莫非裴大人不欢迎下官?”
裴闻铮轻笑一声,他站起身自案后走出来,身姿颀长:“怎么会?有劳周大人走一趟。”
他行至堂中,一触待客的茶水,见已然凉透,眉眼中浮现些许无奈。
周湛掀袍在圈椅中落座,将案卷搁在桌案上:“无碍,下官来此本就不是为了来吃茶的。”
裴闻铮不动声色地在一旁落座:“不知周大人会亲自走这一趟,未曾备上热茶,实在失礼。”
二人之间,从前无话不谈,眼下如此疏离,实在惹人唏嘘。
周湛将案卷推至裴闻铮身前,似玩笑一般开口道:“裴大人失礼之处,何止这盏茶水?”
“哦?”裴闻铮抬眼看向他,眼中满是浓浓不解:“不知我还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
茶盏中空无一物,周湛握在手中把玩,也不看对面的裴闻铮,语气不再如从前一般僵硬:“大人自兰县回京之后,大约是见识了民生,心有所得罢。故而,无论是乡试案还是花魁案,都能预知嫌犯身份,当真是……”
他拖长了语调,似笑非笑:“慧眼如炬。”
裴闻铮神情未变,眉心先是一蹙,似乎对他此言甚是不解,随即又缓缓松开,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他也不与周湛绕弯子,径直道:“周大人言下之意,是怀疑我与嫌犯有所牵扯?”
周湛面上笑意一止,他当然不是此意,只是疑心裴闻铮别有目的罢了,毕竟若是与嫌犯有所牵扯,为自保,也绝不会借他周湛的手,去揭发这几桩案子。
“非也,”周湛退后些,脊背靠近圈椅,他盯着裴闻铮:“下官只是在想,他们究竟是何时何事得罪了裴大人,才叫你欲杀之而后快?”
裴闻铮眉头一挑:“周大人这话是怎么说的?无论是乡试舞弊案,或是花魁琳琅案,都是嫌犯做下的罪孽,与我何干?”
周湛似失去了耐心,他面上笑意敛尽,眼底蓄满冷意:“那姚琢玉呢?你为何奏请官家,夺情起复?”
“姚琢玉回京复职,你为何会认为是我之功?”裴闻铮也不在乎茶水凉透,翻起空盏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周大人还不明白吗?这朝堂是官家的朝堂,若朝臣的参奏不合他心意,他又怎会采纳?”
裴闻铮抬起手指,揩过唇上湿润:“与其说此事是由我促成,不如说官家借我之手,达成他之所欲。”
周湛紧抿了唇,置于桌案上的指尖无意识地对捻,似乎在分辨他口中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裴闻铮笑看向周湛,语气似喟似叹:“你竟以为我能左右官家的心思?周大人当真是太过高看于我了。”
周湛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此前种种,皆是巧合,但裴闻铮方才所言,又似乎无懈可击。
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几下,他抬眼,径直望进裴闻铮眼中。
少顷,轻敲悄然一顿,不知何时起,已是看不懂他了。
周湛垂下眼,嘴角笑意极淡:“裴大人言下之意,你与姚琢玉并非同路之人,这可真令人意外。”
“今日同路,明日或分道扬镳也未可知,”裴闻铮眼中笑意冷峭:“这个道理,周大人应当比我清楚。”
衣袖之下,他五指紧握着,如此才能将这些伤人的话,毫无负担地说出来。
于周湛而言,裴闻铮这一句话,便如此前自己射出去的箭,回旋着扎进自己的眉心!
怎么不是这个道理呢?他当年与裴闻铮情同手足,如今不也形同陌路?
挚交好友,能同行一程已是难得,如何奢求同行一生?
神情已然冷透,周湛沉默着坐了会儿。
裴闻铮既不承认,他便也没有再试探的必要,周湛站起身,强忍着心底莫名的情绪,客气又疏离道:“案卷既已送到,下官便告辞了。”
“周大人慢走。”裴闻铮并未起身,只冲着周湛略一颔首,全了礼数,随即含笑目送他转身离去。
少顷,大理寺院中又恢复寂静,裴闻铮这才站起身,行至值房门外,檐下灯笼随寒风轻晃着,照见他眼底一片晦暗。
裴闻铮心知自己所图之事,定然瞒不了周湛多久,但在棋局分明之前,万不可将他牵扯进来。
眼下该如何不引人注目地将线索递至刑部?裴闻铮微垂了视线,目光落在阶下未化的积雪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