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至晌午。
今年的秋天,似乎冷得早了些。不过九月末,院中树叶已黄,颤颤巍巍地挂在枝头。
后来叫这冷风一吹,便跌跌撞撞地落下来,扑在了廊庑下的青石板上。
裴闻铮下了朝,领着宋含章径直走向讼棘堂。
只见朱红官袍迎着风,袖口隐隐露出一截白色里衣衣袖,裴闻铮头戴长翅帽,肃着面容快步自廊庑走过,脚下皂靴踩过枯叶,脆响迸碎。
迎面而来的大理寺官员瞧见,纷纷俯身行礼。
裴闻铮略一颔首算作还礼,一旁的官员见他径直路过自己,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待行至讼棘堂门口,裴闻铮垂手拎起官袍下摆,正要步上台阶,却又转过身吩咐宋含章:“吩咐人将廊庑下的枯叶扫了去,没得平白恼人。”
“是,属下这就去办。”
宋含章领命而去,裴闻铮见状利落转身,提步迈上台阶。
值房中,本相谈甚欢的官员瞧见他的身影,纷纷噤声。
值房中顿时只听得见翻动案卷的声响。
裴闻铮仿佛司空见惯,他缓步行至案后,视线落在昨夜未曾来得及收下的那副棋局上。
他站在桌案旁垂首瞧了许久,并无动作。
堂下,大理寺丞季思嘉偷眼看向同为寺丞的马文元,眼神询问:“裴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马文元竖起一本案卷,躲在其后,无声回答:“你问我,我问谁去?”
季思嘉挤眉弄眼:“你去瞧一眼?”
“你怎么不去?”
……
二人你来我往,这些举动皆落在大理寺正仲辛之眼中,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捧起几份案卷站起身。
季思嘉与马文元瞧见,立时便坐直了身子。
裴闻铮听见动静,抬眼看向仲辛之。
后者上前来,将案卷放在裴闻铮案头,一揖后开口:“大人,这些皆是此前刑部审过,呈于我大理寺复审的案子。下官已会同六位大理寺丞核复过了,并无冤错。”
仲辛之的视线落在那盘棋上,只见黑白棋子厮杀得如火如荼,一时之间倒是分辨不出谁的赢面更大些。
裴闻铮瞧见他眼中露出许多思索之色,也不出言阻止,只拂袍落座。
季思嘉与马文元余光中瞧见这一场面,心中疑惑倒是更大了些。
裴闻铮伸手端过一旁的茶盏,指尖一探,茶水果然早已冷透了,他重又将茶盏放回案头。
“咚”的一声轻响,仲辛之回神,俯身告罪:“下官失礼了。”
“无碍,这一局棋,梅臣有何见解?”
梅臣便是仲辛之的表字。
仲辛只闻言,摇头一笑:“棋盘上余位甚多,下官觉得现下若是要谈输赢,怕是还早得很。”
季思嘉心痒得紧,他伸长了脖子却仍是什么都瞧不见,闻言忙道:“梅臣,听闻你也精于棋技,有此良机,何不与大人手谈一局?”
马文元惜命,他几乎要将脑袋埋到案卷里去。
仲辛至连声道着“不敢当”。
裴闻铮敛下视线,他又看了眼棋局,随即抬手,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一颗拣起来,放入棋篓,闻言也不拒绝:“日后若是有机会,还请梅臣不吝赐教。”
“大人此言,真是折煞下官了。”仲辛之抬手一揖,赧然的面色遮在宽大的衣袖之后:“下官告退。”
说完,他转身回座位。
季思嘉此刻当真是抓心挠肝,恨不得现下便去问一问究竟是怎样一局棋,叫他与裴闻铮二人能思索这么久,却迟迟不落子。
就在此时,宋含章急匆匆走进讼棘堂,面色凝重,他径直走到裴闻铮身旁。
裴闻铮正好拣起棋盘上最后一颗棋子,见他来,抬眼道:“何事?”
“大人,二爷出事了。”宋含章低下身子,在他耳边轻声道:“今日乡试第一场,考策论。考前搜查之时,考官在二爷的书箱中发现一份写好的文章,题目与今日的考题竟一模一样!”
裴闻铮闻言,面上神情平静,他指尖捏着那颗白棋翻了个面,随手将它扔进了棋篓:“知道了。”
宋含章见他面不改色,提到嗓子眼儿的心也缓缓回落:“属下告退。”
“嗯。”裴闻铮的视线落在那张空空如也的棋盘上,半晌后,他指尖轻轻点在一处,须臾便将指尖抬起。
仿佛又替自己下了一手棋,但此刻倒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宋含章刚迈过门槛,正欲走下台阶,抬头便见尹松领着几名内侍朝这而来,预感将有事发生,他忙转身候立在一旁。
尹松还未行至他身前,他便大声道:“见过天使!”
松棘堂中的几人听见动静,不由面面相觑。
季思嘉神情茫然:“天使所为何来?”
“不知。”马文元摇头。
尹松瞧也不瞧宋含章一眼,径直抬步走进堂中,瞧见裴闻铮便似笑非笑道:“裴大人,别来无恙。”
裴闻铮站起身,客套道:“有劳天使惦念,本官近来一切都好。不知今日,天使所为何来?”
“裴大人竟然不曾听闻?”尹松佯装诧异,语气夸张道:“您的胞弟今日可是犯了大错了,便是这才学比不上您,也犯不着舞弊不是?”
见裴闻铮不动如山,尹松哼笑一声:“此事本是不必惊扰大人的,只不过御史中丞秦有为秦大人得知此事后,已捧着折子与舞弊的证据入宫见了官家。说来也怪,那封提前写好的策论上,笔迹可是眼熟得紧。官家与您此前呈上来的奏折几番比对,倒是觉得是出自您之手呢。”
见裴闻铮不说话,只当是心虚。尹松心下得意,不由走近几步:“您不知道,官家瞧见之后大怒!这才吩咐咱家,来请您入宫去问话。”
尹松声音不小,季思嘉与马文元闻言,已是不约而同地瞪大了双眼。
仲辛之神情复杂,他自然也曾听过裴闻铮监斩恩师的恶名,但在大理寺任职之后,与裴闻铮多番来往,倒觉得他并非传闻那般心狠手辣。
但他若是帮着胞弟舞弊,那于万千寒窗苦读的贡生,自然是不公平的!
仲辛之紧紧盯着裴闻铮,本以为他会说出一番辩驳之言,却不曾想他只略略颔首,随即缓步自案后走出:“劳天使走这一趟,本官这便随尔等入宫去。”
“请吧,裴大人!”尹松侧过身,让开道,面上隐隐含着些笑意。
门外,宋含章已快步走下台阶,沿着来路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