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膳后，虞清婉倚在窗边，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色出神。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下来。
一阵凉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又落下。
她无意识地绞着衣袖上的流苏，总觉得胸口闷闷的，像是被这天气传染了某种不安。
“师姐在想什么？”
温霂尘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惊得虞清婉猛地回神。
她转头时，正对上少年近在咫尺的俊脸。
他今日束发的玉冠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衬得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愈发清透。
可那双眼底却像是封着一层薄冰，
叫人看不真切。
“没、没什么。”虞清婉下意识后退半步，却不小心撞上了窗棂。
她吃痛地轻呼一声，
还未抬手揉一揉后腰，
就见温霂尘的指尖已经悬在半空，
似乎想要触碰又克制地收了回去。
少年垂下眼睫，长长的影子投在脸颊上。
他忽然伸出食指，轻轻拂过她的面颊。
那触感冰凉如玉，让虞清婉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她看见他指尖拈着半颗晶莹的饭粒，
这才恍然大悟，耳尖顿时烧了起来。
“多谢小师弟。”她慌忙道谢，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
温霂尘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帕子。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优雅地将饭粒包好，放在桌角最不显眼的位置。
整个过程中，
他的表情始终平静得近乎漠然，
唯有在帕子打结时，
小指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府里的丫鬟们轻手轻脚地收拾着碗筷。
虞清婉注意到温霂尘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捧着帕子退下的侍女，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看见少年唇角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
“小师弟？”她试探性地唤道。
温霂尘立刻转过头来，眼神已经恢复如常。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半边侧脸。
那一瞬间，虞清婉恍惚看见他瞳孔变成了野兽般的竖瞳，但再定神时，又分明是正常的人眼。
她揉了揉眼睛，忽然觉得困意上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这个哈欠打得眼角都沁出了泪花，模模糊糊看见温霂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天色不早了，我们...”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用词不妥，急忙改口，“我是说，我们各自回房歇息？”
少年没有立即回答。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指尖在月白色的衣料上轻轻摩挲。
虞清婉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但甲床却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
“师姐不是说我们是道侣么？”他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虞清婉读不懂的情绪，
“分开睡，岂不惹人生疑？”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
却让虞清婉心头一跳。
她下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丝绸面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温霂尘的目光立刻落在她手上，那眼神让她想起山间盯着猎物的狐狸。
“可是...”她张了张嘴，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确实，在飘渺峰时他们曾同住一屋，那时她怎么没觉得不妥？
是因为在自家府邸反而顾虑更多？
还是因为...
她的思绪被温霂尘突然的逼近打断。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面前半步之遥，
她能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冷香，像是雪后松林的气息。
他微微俯身，这个角度让他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师姐是怕我会对你做些什么吗？难道在师姐的眼里，我就是这等趁人之危之徒？”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
虞清婉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她下意识后退，后腰却抵上了坚硬的桌沿。
温霂尘的手臂突然撑在她身侧的桌面上，
将她困在这一方天地里。
他的衣袖垂落，轻轻扫过她的手背，
凉得惊人。
“当、当然不是！”她急忙否认，声音却不争气地发颤，“我怎么可能会这般想你？我只是担心阿爹知道后会……”
“会怎样？”温霂尘打断她，眼神骤然冷了下来，“把我赶出将军府？还是...”
他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发梢，
“杀了我这个妖孽？”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柄冰锥刺进虞清婉心里。
虞清婉皱眉，“胡说八道些什么呢？谁敢说你是妖孽，我定然不会轻饶了他。”
“我没想到，师姐竟然这般维护于我。”
少年退开两步，
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
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她的幻觉。
“走吧，师姐。”他转身往门外走去，背影挺拔如青竹，“我保证……规规矩矩的。”
虞清婉咬了咬下唇，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回廊上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时而重叠时而分离。
她偷偷瞥了眼身侧的少年，发现他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像一只真正的狐狸。
推开闺房的门，
熟悉的熏香味道扑面而来。
虞清婉突然有些恍惚
——这是原主从小长大的地方，
房内布置的格外的温馨，看来阿爹是真的很疼她！
虞清婉点亮烛台，
暖黄的光晕渐渐驱散了房间的黑暗。
温霂尘站在门口，
目光缓缓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床榻上绣着桃花的锦被，书架旁挂着的风筝...
他的眼神在这些物件上停留的时间，长得有些不自然。
“坐吧。”虞清婉指了指窗边的软榻，自己则坐在了梳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她泛红的脸颊，她急忙低头拆开发髻，青丝如瀑般垂落。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透过镜子，她看见温霂尘正在解外袍的系带。
他的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月白色的外袍滑落，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衬得他的身形愈发清瘦。
“师姐不是说要就寝么？”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揶揄，“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虞清婉手一抖，玉梳差点掉在地上。
“谁一直盯着你看了？少自作多情。”
她慌忙移开视线，却从镜子里看见少年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
这个发现让她又羞又恼，
索性三下五除二脱了外裳，
快步走向床榻。
“我睡里面。”
闷声道，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故意背对着外侧。
床榻微微一沉，温霂尘也躺了上来。
他低声道：“就算不用师姐开口，我也知道师姐想要睡在里面，因为你之前跟我讲过，睡在里面会有安全感。”
“嗯，你倒是还记得。”
少年莞尔一笑，“师姐不也记得很多有关于我的细节吗？
我总不能，一直让师姐为我操心吧？”
虞清婉眨了眨眼，“我可是你的师姐，也算是半个长辈，关心你，不是应该的吗？”
温霂尘突然冷笑一声，“长辈？”
虞清婉算她哪门子的长辈？
况且，他也从来没拿她当长辈！
虞清婉有些气愤，“不许取笑我！”
温霂尘不解，“我何时取笑了师姐？”
虞清婉反问，“谁叫你刚才说这两个字？眼神还这么轻蔑，不是在取笑我，那是什么？”
温霂尘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一般自称长辈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人。
而师姐，只不过比我年长了一两岁罢，以长辈自称，不是刻意把自己给叫老了吗？”
虞清婉点了点头，表示十分的赞同，
“你说的确实有道理。”
不多时，虞清婉翻了个身，可她还是能感觉到少年与她刻意保持的距离，那股冷香还是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尖。
她绷紧身体，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然后是少年均匀的呼吸声。
“天色已经不早了，也该歇息了。”
“师姐。”他突然唤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困意，“晚安。”
虞清婉愣了一下，轻轻回了句“晚安”，
不知为何，
这两个普通的字眼，
从他口中说出来，
竟让她心头泛起一丝异样的温暖。
红蜡无声地熄灭了。
黑暗中，虞清婉感觉有冰凉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发梢，又迅速缩了回去。
她假装已经睡着，呼吸逐渐变得绵长。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身后的少年动了动。
一只手臂小心翼翼地环过她的腰际，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温霂尘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
心跳声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
竟然比平时快了几分。
虞清婉屏住呼吸，假装在睡梦中翻身，
顺势拉开了些距离。
她能感觉到少年的手臂僵了僵，
但最终没有再次靠近。
窗外雨声渐起，
滴滴答答地敲打在屋檐上，
像一首催眠的夜曲。
原来又下雨了啊？
下雨了好，下雨了好呀，像这种天气，最适合睡觉了。
在这规律的声响中，
虞清婉终于慢慢沉入了梦乡。
听着身侧之人平稳的呼吸声，少年又将虞清婉一带，揽入了怀里，然后也随之进入梦乡。
＊
温霂尘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
青石板路湿漉漉的，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
远处传来女人凄凉的呼唤：
“阿尘...我的阿尘...”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
一下下剐着他的耳膜。
他不由自主地循声走去，拐过几个弯后，
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
正在街上游荡。
她穿着破旧的罗裙，赤着脚，
每遇到一个孩童就要拉住人家仔细端详。
“你是我的阿尘吗？”她蹲在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面前，声音颤抖，“你今年...是不是七岁了？”
小贩厌恶地推开她：“疯婆子，离远点！”
女子踉跄着后退，正好撞在温霂尘身上。
她转身的瞬间，少年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与他有七分相似的面容，
只是布满了沧桑的痕迹。
女子的眼睛浑浊无神，
却在看见他的刹那亮了起来。
“阿尘？”她颤抖着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他脸颊时猛地缩回，“不...不是...我的阿尘没有这么高...”
温霂尘站在原地，感觉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想上前，双脚却像生了根。
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子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走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阿尘”。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
从街角转出。
他与女子撞了个满怀，
却在看清对方容貌的瞬间变了脸色。
“阿意？”男子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真的是你？”
女子拼命挣扎：“放开我！我不认识你！”
“你怎么会不认识我？”
男子的声音陡然拔高，
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他猛地将女子拉入怀中，不顾她的捶打，
在她耳边低声道：“十五年前你说要去给阿尘买糖人，结果一去不回...我找遍了整个京城...”
温霂尘看见男子的手指深深掐进女子的胳膊，指甲都陷入了皮肉。
他的眼神狂热而扭曲，
嘴角却挂着温柔的笑意，
这诡异的反差令人毛骨悚然。
“跟我回家，阿意。”男子轻声细语地说，手上却强硬地拖拽着女子，“我们的阿尘...还在等着娘亲呢...”
女子突然停止了挣扎。
她抬起头，
眼中闪过一丝清明：“阿尘...在家等我？”
“是啊。”男子抚摸着她凌乱的发丝，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每天都问，娘亲什么时候回来...”
温霂尘想要上前，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看着男子半搂半抱地将女子带走，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
雨又下了起来，
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阿尘……”
那凄凉的呼唤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温霂尘猛地睁开眼，
发现自己仍在虞清婉的闺房中。
窗外雨声淅沥，
怀中的少女睡得正熟，呼吸均匀而温暖。
他轻轻收紧了手臂，将脸埋在她的发间。
发丝间淡淡的茉莉花香渐渐驱散了梦中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