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少卿铁面无私,那地方连耗子进去都得扒层皮,自然是最让人放心,也最让人…坐立难安的去处。”
顾昭宁的话音落地,窗外的雨势似乎歇了些。
赵永昌被连夜送走了。
这步棋下得险,是一招明晃晃的“请君入瓮”。
大理寺那地界,看着森严,实则人多手杂,消息漏得快。
两日后的夜里,月亮被乌云吞了大半。
大理寺后巷那处平日里用来关押死囚的独立院落,突然多了几声夜枭的怪叫。
紧接着,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翻墙而入,寒光凛冽的刀锋直奔西厢房而去。
没有预想中的拼杀,只有机括弹响的脆声。
一张巨大的丝网从房梁罩下,埋伏在四周阴影里的锦衣卫蜂拥而出,绣春刀出鞘的声音整齐得令人头皮发麻。
半个时辰后,养心殿。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气,那是从周怀礼身上带进来的。
他跪在地上,呈上一份刚画押的供词,纸张边缘还沾着没干透的红印子。
“那个活口嘴很硬,锦衣卫用了三道刑才撬开。”周怀礼声音平直,“供出来的主顾叫‘旧恩侯’。此人真名苏成章,是先帝那位早逝的苏贵妃的娘家侄子。如今人在西疆,明面上做着玉石生意,是个富甲一方的员外郎。”
萧承煜手里捏着那份供词,指节泛白:“一个外戚,远在西疆,手伸得这么长,还能豢养死士?”
顾昭宁正拿着铜拨子拨弄熏笼里的炭火,火星子噼啪跳了一下。
“陛下,富贵险中求,但这险若是没权势撑着,就是找死。”她放下铜拨子,语气淡淡的,“苏家当年靠着苏贵妃发迹,苏贵妃去后,这苏成章不仅没败落,反而在西疆那个只认银子不认人的地界混得风生水起。若说朝中无人照应,这玉石生意,怕是早就做成了石头生意。”
萧承煜把供词拍在桌案上:“朕即刻下旨拿人。”
“拿人容易,定罪难。”顾昭宁起身,替他换了一盏热茶,“西疆天高皇帝远,若是逼急了,那些证据怕是比雪化得还快。不如……派个钦差去。”
萧承煜抬眼看她。
“明面上是巡视西疆民政,安抚边民,实则彻查这‘旧恩侯’的老底。”顾昭宁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既然他自称‘旧恩’,那咱们就好好查查,这‘恩’究竟是谁给的。”
萧承煜沉吟片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眉头渐渐舒展:“此计甚好。只是这朝中……”
“朝中人心浮动,是因为旧账未清,新规未立。”顾昭宁适时补上一句,“陛下,百姓常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若是以前的烂账没人管,现在的规矩也就没人守。不如借此机会,设个‘旧案重审司’,专查那些积压多年的疑难陈案。”
萧承煜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沉默良久。
设立新司,意味着要动很多人的奶酪,甚至会挖出皇室更多不堪的烂疮。
但他想起赵永昌那张满是刀疤的脸,想起那块生锈的铜牌。
“准奏。”萧承煜放下茶盏,掷地有声,“此事,交由皇后全权督办。朕要让天下人知道,这大昭的律法,不是摆设。”
几日后,御花园的流杯亭里格外热闹。
顾昭宁设了个小宴,名目雅致,叫“皇室旧闻讲习会”。
请来的不是后宫嫔妃,而是几位早已致仕在家、平日里最爱提笼架鸟的元老重臣。
桌上摆的不是山珍海味,而是几碟子如意糕、松子糖,还有一壶顾昭宁亲自煮的老君眉。
“想当年,先帝爷最爱听这出《定军山》。”张阁老捻着胡须,眯着眼回忆,“那时候太后娘娘还在潜邸,也是个爱听戏的主儿。”
顾昭宁手里剥着松子,状似无意地接话:“听闻太后娘娘当年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先帝爷遇事还要与娘娘商议一二?”
“那是自然!”另一位李老大人来了兴致,也不管这话能不能说,拍着大腿道,“尤其是先帝爷登基头几年,那奏折有些都是娘娘帮着批红的。咱们那时候私下里都说,这苏贵妃虽受宠,但真正能左右朝局的,还得是慈宁宫那位。”
顾昭宁笑了笑,把剥好的一小碟松子推到几位老大人面前:“原来如此。本宫还以为后宫不得干政是祖制,没想到太后娘娘当年便有如此魄力。那后来林将军那事儿……”
她话没说完,只留了个话头。
几个老臣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谁心里还没本账?
当年林家军莫名其妙成了叛军,正是太后权势最盛的时候。
“唉,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张阁老打着哈哈,眼神却有些闪烁。
目的达到了。
只要这些话从这些活化石嘴里过一遍,再传出去,那就不是流言,是“史实”。
宴席散去,顾昭宁正欲起身回宫。
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亭子,手里攥着个密封的蜡丸,脸色惨白如纸,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娘!出……出大事了!”
顾昭宁神色不动,接过蜡丸捏碎,展开里面的纸条。
只有一行字:慈宁宫那位于昨夜子时,吞金自尽。
风吹过亭边的垂柳,柳条扫在顾昭宁的裙摆上。
她看着那张纸条,手指既没有颤抖,脸上也没有惊讶。
“倒是走得干脆。”顾昭宁将纸条凑近茶炉,看着它在火舌中卷曲、变黑,化为灰烬,“她知道这一刀迟早要落下,不想受审,便自己选了个体面的走法。”
太后死了。
那个压在萧承煜头顶二十年的阴云,那个用手段和鲜血铺路的女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这个初夏的夜里画上了句号。
没有举国皆哀的钟声,只有茶炉里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的滋滋声。
夜深了,御花园里静得吓人。
顾昭宁屏退了宫人,独自站在一株杏花树下。
今年的花期有些晚,枝头还挂着残存的几朵白花,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冷。
“她走了,但这宫里的债,还没清干净。”
顾昭宁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指尖轻轻碾碎,汁液染了指甲,“她不过是个挡在前面的盾牌,真正拿刀的人,还在暗处看着呢。”
她微微侧头,余光扫向极远处的宫墙拐角。
那里,一道黑影似乎在墙头停滞了一瞬,随即如同融入墨汁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